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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夢枕貘 -【陰陽師】《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3:51 PM     標題: 夢枕貘 -【陰陽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8:17 PM 編輯

【書名】:陰陽師

【作者】:夢枕貘

【內容簡介】:

《陰陽師》是夢枕貘最負盛名的作品,以幽暗遙遠的平安時代為背景,虛構了一個神秘典雅的人鬼共處世界。相傳,日本平安時代,世界明暗未分,人鬼妖雜相共處。陰陽師安倍晴明,白衣飄飄,儒雅不羈;武士源博雅腰懸長刀,淳朴耿直。一對摯情好友淡漠生死,游走于陰陽兩界,在談笑之間破解樁樁離奇事件,為人鬼解憂。

《陰陽師》中的很多章節見于經史典籍,書中多數鬼怪生前都是著名的歷史人物,閱讀時,可從中找到許多著名人物生前的若干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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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3:55 PM

1、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



這是一個奇男子的故事。

打個比方說,這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像隨風飄動的、浮在夜間虛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飄動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間前后的形狀有何改變,但若一直注視著它,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它的形狀改變了。本是同一片云,它的形狀卻無從把握。

就是這樣一個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為安倍晴明。

是一個陰陽師。

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年,應在醍醐天皇之世。但這個人物的生辰死忌,卻與本故事沒有直接關系。也許不必弄清這類數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這些問題了吧。

不妨就信筆寫來好了。這種寫法說不定正適合寫安倍晴明這個人物。

平安時代———

仍然是個民智未開的時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對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這樣的時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處,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並沒有藏身在邊遠的深山老林里。

陰陽師,說白了,叫占卜師也不妨。稱之為幻术師、神漢似無不可,但都不夠准確。

陰陽師觀星相、人相。

既測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們擁有呼喚鬼怪的技术,那種力量是肉眼所不能見的———與命運、靈魂、鬼怪之類的東西進行溝通也不難。

甚至朝中也設有此種職位,朝廷設有陰陽寮。

晴明被朝廷授予“從四品下”的官階。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

三品是大納言、中納言。

朝中議事,晴明有相當的發言權哩。

在《今昔物語集》里面,對這位安倍晴明,記載著好几件趣事。

據書上說,晴明自幼師從陰陽師賀茂忠行修行。

自那時起,晴明便顯示了某些陰陽師獨具的特殊才能。

可歸入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語集》記載,晴明年紀尚輕之時,某夜,師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帶。

所謂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從大內穿過朱雀門,沿朱雀大道走到盡頭,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羅城門附近。

大內到羅城門之間,約八里有余。

一行人乘車外出。

《今昔物語集》沒有載明為何種車。應該是牛車吧。

何故連夜前往下京,書中也同樣沒有寫清楚,偷偷摸摸去那里會相好的女人———不妨這樣假設。

晴明也在隨行人員之中。

忠行自己乘車,隨行人員徒步。

隨行者包括晴明在內,僅二三人。除了牽牛引路的和提燈照明的,余下的一個,就是晴明。他這時的年齡,書中沒有提及。試推測的話,應該就十歲出頭吧。

其他隨行人員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晴明卻穿著顯舊的窄袖便服配裙褲,赤腳。他穿的應該是別人的舊衣服。

按常理來說,他身上的舊衣服難掩其才華,臉上該透著凜然之氣才是。其實不然。他那端正的臉龐,肯定是一張這個年齡時隨處可見的娃娃臉。

在某個重大關頭,卻表現出頗為老成的言行———他應是這一類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師忠行眼里,年輕的晴明瞳仁深處,時時閃現著他人所沒有的才華的火花。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因為忠行察覺晴明內蘊的靈氣,其實是始于這個晚上發生的事。

還是言歸正傳吧。

牛車平穩地走著,來到了京城邊上。

忠行在車里睡得很踏實。

走在牛車旁的晴明,無意之中往前方一望,發現前方有種怪異的東西。

從對面走過來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惡鬼”嗎?

其他隨行的人,似乎對這個情況絲毫沒有覺察。

晴明馬上打開車窗。

“忠行大人……”

他喚醒睡夢中的忠行,急急報告了所見的情況。

醒過來的忠行把頭探出車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見一群鬼魅遠遠走來。

“停車。”

忠行對隨行人員下令。

“躲避到牛車的陰影里,屏息不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忠行運用方术,讓鬼魅看不見牛車和這些人。鬼魅走過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讓晴明跟在身邊。

據說忠行將自己的平生所學,悉數傳授給了晴明。

《今昔物語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甕。”

意謂賀茂忠行將自己的甕中之水———陰陽之法,毫無保留地轉而倒入安倍晴明這甕里。

忠行死后,據說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門小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東的方位上。

若從處于大內中心的紫宸殿來看,則為東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門。

平安京的東北方有比叡山延歷寺,而大內的東北方位又設置陰陽師安倍晴明的住處,這樣的雙重安排並非偶然。

平安京這座都城的形狀、結構之所以如此設計,是因為發生藤原種繼被暗殺的事件之后,要保護桓武天皇免受廢太子早良親王的怨靈侵害,所以僅十年就放棄了長岡京,轉而建都平安京。

不過,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與這里要講的故事沒有直接關系。

回到《今昔物語集》吧。

且說———

晴明住在鬼門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師前來拜會。老法師身后跟著兩個十來歲的童子。

“法師因何事過訪?”

晴明問道。

“我居住在播磨國。”

法師答道。

他名叫智德。

報上自己的名號之后,老法師旋即說明來意。

自己一直想修習陰陽道,而就所聽到的傳聞而言,作為陰陽師,最精于此道的,就是您。請無論如何教我陰陽之法,即使一點點也好……

智德老法師將這番意思告訴了晴明。

哈哈。

聽了老法師的話,晴明心想:

“這位法師正是精于此道的人,這番安排正為試探我。”

晴明察覺到老法師的真正目的———陰陽之道頗高的老法師一定是來試探自己的。

也許,老法師帶來的兩個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謂式神,也可寫成識神。

就是一種平時肉眼看不見的精靈。

不算是上等的靈,是雜靈。陰陽師用方术將雜靈作為式神,用以驅使。不過,根據陰陽師的功力,被操縱的雜靈的檔次,或為上等或為下等。

“原來如此。”

晴明邊點頭邊在心里贊嘆:

“並非等閑之輩啊。”

因為自稱智德的老法師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難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還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對老法師解釋,請他暫且回去,待稍后擇過吉日,再煩請移步見教,是否可以呢?

說著,晴明把雙手伸到袖內,就在里面悄悄結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擇過吉日……”

老法師搓搓手,把手抵住額頭,回去了。

可是,晴明沒有動。

他抱著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計老法師已走出一兩個街區。

晴明卻見老法師穿過敞開的大門返回來了。老法師邊走邊四下里張望,不放過任何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諸如門口、上下車處之類的地方。

老法師再次來到晴明跟前。

“本該跟在我身邊的兩個童子,突然不見了。是否可請賜還呢?”

老法師這樣說道。

“還給你?”

晴明佯作不解地對老法師說:

“我沒干什麼呀。你剛才也在場,很清楚的。我就站在這里,怎麼能夠把兩位童子藏匿起來呢?”

聽了這話,老法師向晴明低頭致歉:

“對不起。其實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來試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實在是望塵莫及。請原諒我吧。”

老法師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你要試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騙不了我。”

晴明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得意地笑著說道。

一種不算粗俗,也不那麼高雅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唇邊。

那唇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兩名童子從外面跑進來。

兩名童子手中各自托著酒肴。

“就讓他們在外面買的。難得讓我高興,這些酒菜你們就帶回去吧。”

如果此時晴明真的調侃一句,倒是適時、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語集》上並沒有記載。

書上只寫了兩名童子飛跑進來。

老法師心悅誠服:

“自古驅使式神並非難事,但將他人操縱的式神收藏起來,可不是一般陰陽師做得到的啊。”

他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老法師定要拜晴明為師,他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晴明。

一般說來,親手寫下自己的名簽交給對方,在練方术的人中間,是絕少有的事。

這樣一來,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對方手上。

《今昔物語集》的記載還有這樣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個居住在廣澤、名叫寬朝僧正的人的住處。

年輕的貴族公子、僧人們都擠過來要跟他說話。

大家都聽過關于晴明的傳聞,要說的話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慣使式神的,那麼,你可以用這個方法殺人嗎?”

有人直截了當地問。

“這行當里的秘事,也好這樣貿然打聽嗎?”

說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種駭人的眼神,直視這名提問題的貴族公子。

等這位貴族公子露出膽怯的神色,晴明才掠過一絲自得的微笑,說道:

“哪能輕而易舉就殺人呢。”

他讓貴族公子們放心。也許還加上一句:

“哈,不過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麼,殺死小蟲子之類的,肯定輕而易舉吧?”

又有一位貴族公子問道。

“哦,沒錯。”

晴明應答之時,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過。

“你能殺死其中的一只嗎?”

這位貴族公子繼續追問。

“可以。不過……”

“有什麼妨礙嗎?”

“殺未嘗不可,但殺了之后,卻無法讓它復生。無益的殺生是罪過……”

“試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見識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貴族公子和僧人們都聚攏過來。

對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聞,但能夠親眼目睹究竟如何———這好奇心讓眾人眼睛發亮。

從這種情勢來看,若此時晴明借辭推托、不當場出手的話,就會成為眾人的話題,說“這家伙也不過如此,有名無實”了。

晴明瞥一眼眾人,說:

“你們真要讓我做罪過之事嗎?”

他隨即念念有詞,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從垂落屋檐的柳條上隨手摘取一片嫩葉。

將葉子往空中一拋,念咒。

葉片飛舞在空中,輕輕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剎那,青蛙被壓爛了,當場死掉。

恐怕是蛙肉、內髒涂地吧。

“僧等見此,皆大驚失色。”

——— 《今昔物語集》如是說。

這位晴明似乎還在家中沒有其他人時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沒有人在,板窗卻能自動打開、關閉;即使沒有人去開門關門,房門也能自行開關。

種種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晴明周圍。

翻翻其他資料,看樣子這位安倍晴明偶爾好使方术嚇人,在智德法師和殺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他自己好像頗以此為樂呢。一方面正正經經,給人一絲不苟的印象,其實也有很孩子氣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這家伙,恐怕在為朝廷服務的同時,也有不少與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對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個身材修長、膚色白淨、目光如水的飄逸美男子。

當衣著典雅的他漫步走過時,宮中的女人們目睹其風采,一定都竊竊私語起來。

想必也收到過一些來自血統高貴的女人的、寫有含情脈脈的和歌的書信吧。

憑借自己的聰明,處世几乎万無一失,不過他似乎也有無意中出言莽撞的時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對天皇脫口而出:

“哎,哎!”

浮現出典雅微笑的雙唇,有時也會浮現出卑劣的笑。

由于陰陽師這一職業的性質,他既須通曉人性的黑暗面,在宮中又需要具備相當高的修養才行。

漢詩要很熟,吟詠和歌的能力也要有,樂器方面也須有一兩種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麼的。

我想,平安時代是個風流典雅的、黑暗的時代。

以下,我就要講述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風中浮云一樣,飄然隱身于多姿多彩、風流文雅卻陰慘慘的混沌之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3:5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01 PM 編輯



朝臣源博雅登門拜訪安倍晴明,是在水無月之初。

水無月即陰歷六月。

以現在的陽歷而言,大約是在剛過七月十日的樣子。

這期間,梅雨尚未結束。

這天,連續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難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並不算陽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層薄紙般白茫茫的。

時值清晨。

樹葉、草葉濕漉漉的,空氣清涼。

源博雅邊走邊望著晴明宅邸的圍牆。

這是大唐建筑式樣的圍牆。

牆自齊胸以上的高度有雕飾,頂上覆以山檐式裝飾瓦頂。這種圍牆令人聯想到寺廟。

博雅身披水干,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氣中懸浮著無數比霧還細小的水滴。

只須在這樣的空氣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會吸附這種小水滴,變得沉重起來。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邊腰際掛著長刀。

看樣子年過三十五,但沒到四十的樣子。

走路的樣子和言談間透著習武之人的陽剛氣,但相貌倒顯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種較真的勁儿。

此刻,他一副勁頭不足的樣子,顯得心事重重。

看來他心中有事牽掛著。

博雅站在門口。

院門大開。

往里面探望,看得見院子里的情景。

滿院子的草經昨夜雨水滋潤,青翠欲滴。

———這豈非一間破寺廟嗎?

這樣的表情浮現在博雅的臉上。

荒野———雖說還不至于這個程度,院子的確未加修整。

正在此時,芬芳的花香鑽進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叢中長著一棵經年的大紫藤,枝節上仍有一簇盛開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經回家了?”

博雅嘴里咕噥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個喜歡任由草木隨意生長的人,但眼前這個樣子似乎又太過分了。

就在他嘆氣的時候,正屋那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雖說是女子,卻身著狩衣和直貫。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時了。”

她對博雅說道。

這是個年方二十、瓜子臉的美麗女子。

“在等我?”

“主人說,博雅大人馬上就到了,他要我馬上出迎。”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為何晴明知道他要來。

女子帶他來到房間里。

木板地上,放著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盤腿而坐,兩眼盯著博雅看。

“來啦……”

“你知道我要來嘛。”

博雅一邊說,一邊在同一張席子上坐下來。

“我派去買酒的人告訴我,你正向這邊走過來。”

“酒?”

“我出門有一段時間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的?”

“有人告訴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燈光亮了……”

“原來如此。”

“這個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對。”

“怎麼突然就……”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就是說,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談談。”

“什麼事?”

“這個嘛……”

晴明撓撓頭,望著博雅。

這兩個人的年齡都不易猜。

從外表看,晴明顯得年輕。

不僅年輕,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挺直,雙唇如薄施粉黛般紅潤。

“是什麼事呢?”

“你是個好人,不過對這方面的事可能沒多少興趣吧?”

“你得先說是什麼事呀。”

“咒。”

晴明說道。

“咒?!”

“就是去談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談了些什麼?”

“比如,到底何謂‘咒’之類的問題。”

“‘咒’難道不就是‘咒’嗎?”

“這倒也是。只是關于咒究竟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種答案。”

“你想到了什麼?”

博雅追問。

“這個嘛,比如,所謂咒,可能就是名。”

“什麼名?”

“哎,別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著說。

“雖然不是為酒而來,可酒我卻是來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隨即傳來裙裾窸窣之聲,一個女子手托食案出現了。

食案上是裝酒的細口瓶和杯子。

她先將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來一個食案,擺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滿酒。

博雅舉杯讓她斟酒,眼睛卻一直盯著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貫的打扮,卻不是剛才那名女子。同樣年約二十,豐滿的唇和白淨的脖頸,有一種誘人的風情。

“怎麼啦?”

晴明問注視著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剛才那個女人。”

博雅這麼一說,那女子微笑著行了個禮。

接著,女子給晴明的杯子斟滿酒。

“是人嗎?”

博雅直統統地問道。

他問的是,這女人是否晴明所驅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麼東西。

“要試一下?”

晴明說道。

“試?”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嬌吧……”

“別取笑我啦,無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著她,嘴里嘟嘟噥噥自言自語:

“永遠都弄不清楚。”

博雅嘆口氣。

“什麼事弄不清楚?”

“我還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個真正的人。每次來看見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邊答話邊向碟子里的烤魚伸出筷子。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來賣的時候買的。是鴨川河的香魚。”

是長得很好、個頭頗大的香魚。

用筷子夾取鼓起的魚身時,扯開的魚身中間升騰起一股熱氣。

側面的門打開著,看得見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專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舊話題。

“繼續剛才的話題吧。關于咒的問題。”

“你是說……”

晴明邊喝酒邊說話。

“你就直截了當說好啦。”

“這麼說吧,你認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樣的?”

“最短的咒?”

博雅略一思索,說道:

“別讓我想來想去的了,晴明,告訴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對。”

晴明點點頭。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正是。像山、海、樹、草、蟲子等,這樣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明白。”

“所謂咒,簡而言之,就是束縛。”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縛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種東西。”

“……”

“假設世上有無法命名的東西,那它就什麼也不是了。不妨說是不存在吧。”

“你的話很難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為例,你和我雖然同樣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這咒所束縛的人,我則是受‘晴明’這咒所束縛的人……”

不過,博雅還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如果我沒有了名字,就是我這個人不在世上了嗎?”

“不,你還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豈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輕輕搖搖頭,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也可用名字來束縛。”

“噢?”

“比方說,男人覺得女人可愛,女人也覺得男人可愛。給這種心情取一個名字,下了咒的話,就叫做‘相戀’……”

“哦。”

雖然點了頭,但博雅依然是一臉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沒有‘相戀’這個名字,男人還是覺得女人可愛,女人還是覺得男人可愛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

晴明隨即答道:

“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還是不明白。”

“那就換個說法吧。”

“嗯。”

“請看院子。”

晴明指指側門外的庭院。

長著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對吧?”

“沒錯。”

“我給它取了一個‘蜜蟲’的名字。”

“取名字?”

“就是給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樣?”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來了。”

“你說什麼?”

“所以它還有一串遲開的花在等著。”

“這家伙說話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無法理解。

“看來還非得用男人女人來說明不可了。”

晴明說著,看看博雅。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

博雅有點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戀上你了,你通過咒,連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給她。”

“怎麼給她?”

“你只須手指著月亮說:‘可愛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給你。’”

“什麼?!”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麼月亮就是她的了。”

“那就是咒嗎?”

“是咒最根本的東西。”

“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認為,就當有那麼一句真言,把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絕望地放棄的樣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個月,就跟和尚談這些?”

“哦,是的。實際上也就是二十天吧。”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舉杯欲飲。

“對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過什麼有趣的事嗎?”

晴明問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見在十天前去世了。”

“那個詠‘戀情’的壬生忠見?”

“正是。他是氣息衰竭而死的。”

“還是不吃不喝?”

“可以算是餓死的。”

博雅嘆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

“嗯。”

兩人連連點頭嘆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內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的事。

歌人們分列左右,定題目后吟詠和歌,左右兩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評比優劣,就是這樣一種和歌比賽。

晴明所說的“戀情”,是當時壬生忠見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這是忠見所作的和歌。

當時,與忠見一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②

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擔任裁判的藤原實賴認為兩首和歌難分高下,一時難住了。見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詞,回味著詩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實賴宣布兼盛勝的一刻,“慘也!”忠見低低喊叫一聲,臉色變得刷白。此事宮中議論了好一陣子。

從那一天起,忠見就沒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間里。

“據說最后是咬斷舌頭而死的。”

似乎無論多麼想吃東西,食物也無從入口了。

“看上去溫文爾雅的,骨子里卻是極執著的家伙。”

晴明嘟噥道。

“真是難以置信。賽詩輸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嘆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兩人都是自斟自飲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時,博雅看著晴明說:

“哎,據說出來了。”

“出來?”

“忠見的怨靈跑到清涼殿上去了!”

“噢。”

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說是已有好几個值夜的人看見了。臉色刷白的忠見嘴里念著‘戀情’,在織絲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絕地由清涼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很有意思呀。”

“你就別當有趣了,晴明。這事有十來天了。如果傳到聖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遷居了。”

晴明也少有地嚴肅起來,對博雅所說的話頻頻點頭,嘴里連連說“對呀對呀”。

“好,你說吧。博雅……”

晴明突然說了這樣一句。

“說什麼?”

“也該說出來了吧———你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

“你知道了?”

“寫在你臉上啦。因為你是個好人。”

晴明帶几分取笑地說道。

博雅卻認真起來了。

“是這樣,晴明———”

他說話的腔調為之一變。

“五天前的晚上,聖上心愛的玄象失竊了……”

“呵呵。”

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謂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雖說是樂器,但若是名貴的寶物,就會為它取一個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從大唐傳來的。

《胡琴教錄下》有記載:“紫檀直甲,琴腹以鹽地三合。”

“到底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如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的確傷腦筋。”

晴明嘴上是這麼說,卻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麼為難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線索。

“前天晚上,我聽到了那玄象彈出來的聲音。”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3:59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02 PM 編輯



聽見玄象聲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涼殿值班。

此時的情況,《今昔物語集》有記載。

其人深通管弦,常為玄象失竊之事嘆息。當日万籟俱寂,博雅于清涼殿上,遙聽南面方位傳來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傾聽,發現的確是玄象的熟悉的聲音。

起初,博雅心想:難道是壬生忠見的怨靈因和歌比賽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邊的朱雀門一帶彈奏?

又想:這是否幻聽?再側耳傾聽,果然是琵琶的聲音,絕對是玄象的音色,錯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沒有理由聽錯。

深感詫異的博雅沒有告訴其他人,只帶著一個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從衛門府的武士值班室出來,循著琴聲向南面走。

來到朱雀門。

但是,琵琶聲聽來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從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門,該是前面的物見樓一帶?

看樣子不是忠見的怨靈,而是盜竊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見樓,在那里彈奏琵琶。

可是,當抵達物見樓時,琵琶的聲音依舊從南方傳來。琵琶聲仍和在清涼殿上聽見的一樣大小,實在是不可思議。難以想像是世間之人在彈奏。童子臉色變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覺中,博雅來到了羅城門前。

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門。有九間七尺 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聳立著。

不知何時起,四周飄起紛紛如霧的細雨。

琵琶聲從城門上傳來。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門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燈光,只隱隱約約映出城門的輪廓。自二層起,昏暗就吞沒了一切,什麼都看不見了。

就在這昏暗之中,琵琶聲不絕如縷。

“回去吧。”

童子懇求道。但博雅卻是個耿直的漢子,既然已來到此地,就沒有扭頭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聲多麼美妙啊。

是迄今沒有聽過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艷的音色。

如泣如訴。

“世上真的有隱沒未聞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動。

去年八月,博雅親耳聽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聽一位名叫蟬丸的盲老法師彈奏的。

是博雅與之交往了三年,才終于得以聽到的曲子。

那時候,在逢坂關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師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里的雜役。

老法師就是蟬丸。

據說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連今天已無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彈琵琶方面,博雅被認為是無所不曉的人,聽了這種說法,博雅按捺不住想聽這位法師彈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蟬丸處,對蟬丸說:

“此處如此不堪,莫如進京。”

意思就是說:“這種地方怎麼好住人呢?上京城來住如何?”然而,蟬丸幽幽地彈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須分。

“這世上好歹是能夠活下去的,美麗的宮殿、簡陋的茅屋又有什麼區別呢?最終不也都得消失無蹤嗎?”

法師隨著琵琶聲吟哦的,大体就是這樣的意思。

聽了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個風雅之人啊。”

他熱切盼望聽蟬丸彈奏琵琶。

老法師並非長生不老之人,連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師一死,秘曲《流泉》與《啄木》恐怕從此就隱沒無聞了。太想聽這兩首曲子了。無論如何都要聽聽。想盡辦法也要聽。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見他,直接要求他“請彈給我聽”的話,這樣的做法令人不快,縱使彈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還難說。

有可能的話,最好能聽到老法師自然的、真心實意的彈奏。

這個耿直的人從拿定這個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師那邊跑。

躲在蟬丸的草庵附近,每個晚上都充滿期待地等:今晚會彈嗎?今晚會彈嗎?

一等就是三年。

宮中值班之時脫不開身,除此之外,他的熱情在三年里絲毫未減。

如此美麗動人的月夜該彈了吧?蟲鳴之夜不正適合彈奏《流泉》嗎?這樣的夜晚總令人遐想,充滿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個月色朦朧、微風吹拂的夜晚。

裊裊的琴聲終于傳來了。

那是隱隱約約的、只聽過片段的《流泉》。

這回真是聽了個夠。

朦朦朧朧的昏暗之中,老法師興之所至,邊彈邊唱起來:

逢坂關上風勢急,長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聞之淚下,哀思綿綿。

———《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過了一會儿,老法師自言自語道:

“唉,今晚實在好興致呢。莫非這世上已無知情識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來訪就好了。正可以聊個通宵達旦呢……”

聽了這話,博雅不由得邁步上前:

“這樣的人正在這里啊。”

這位耿直的年輕人站了出來,他一定是被歡喜和緊張弄得臉頰發紅,但仍然彬彬有禮。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記得了。———我曾讓人來請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時候的……”

蟬丸還記得博雅。

“剛才您彈的是《流泉》吧?”

博雅問道。

“您很懂音樂啊。”

聽見蟬丸既驚且喜的聲音,博雅簡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師應博雅所願,在博雅面前毫無保留地彈奏了秘曲《啄木》……

聽著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博雅回想起那個晚上的事。

此刻聽見的,是更勝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議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極。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傾聽著頭頂的昏暗之中傳來的琵琶聲。

過了好一會儿,他開口道:

“請問在羅城門上彈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來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竊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涼殿上聽見這聲音,為它所吸引,來到這里。這琵琶是皇上的心愛之物……”

剛說到這里,琵琶聲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燈火突然熄滅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0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03 PM 編輯



“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對晴明說道。

童子嚇得直哭,渾身發抖,加上沒有燈火,可想而知,主仆兩人都夠狼狽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說實話,昨晚也聽見了琵琶聲。”

“去了嗎?”

“去了。這回是一個人去的。”

“羅城門?”

“嗯,自己去的。聽了好一陣子琵琶,能彈到那種境界,已非人力所能為。我一說話,琵琶聲又停了,燈火也滅了。但是,這次我有所准備,于是馬上點燃燈火,登上城門……”

“你上去了?上羅城門?”

“對啦。”

好一個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門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團。

假定對方是人,在你拾級而上時,突然從上面給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結果我還是放棄了。”

博雅又說道。

“沒上樓?”

“對。上到一半的時候,樓上突然傳來人語聲。”

“人的聲音?”

“類似人的聲音吧。像人或者動物的哭聲,一種很恐怖的聲音。”

博雅接著說道:

“我仰頭望著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樣東西從上面掉到我臉上。”

“什麼東西?”

“下樓之后仔細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經腐爛了。大概是從哪個墓地弄來的吧。”

博雅說,于是就沒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樓,導致玄象被毀就沒有意義了……”

“那麼,你要求我干什麼呢?”

晴明饒有只趣地問道。

酒、香魚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著我。”

“還去?”

“去。”

“聖上知道嗎?”

“不知道。這一切目前還都悶在我的肚子里。還囑咐了童子絕不能向外說。”

“噢。”

“羅城門上的,應該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話,會是什麼?”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總之,不是人的話,就是你的事了。”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雖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過,我實在很想再次聽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個條件,不知你……”

“是什麼?”

“帶上酒去。”

“帶酒?”

“我想一邊喝酒,一邊聽那琵琶演奏。”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略一沉吟,看著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0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05 PM 編輯



這天晚上,有三個人聚齊了。

地點是紫宸殿前,櫻樹之下。

晴明是稍遲才現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輕松自在,左手提一個系著帶子的大酒瓶。右手雖提著燈,但看樣子一路走來都沒有點燈。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經站在櫻樹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戰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頭戴有卷纓的朝冠。左邊腰際掛著長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著箭矢。

“哎。”

晴明打個招呼,博雅應了一聲:

“嗯。”

博雅身邊站著一個法師打扮的男子。

一個小個子男人。

他背上綁了一把琵琶。

“這位是蟬丸法師———”

博雅將法師介紹給晴明。

蟬丸略一屈膝,行了個禮。

“是晴明大人嗎?”

“在下正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語氣恭謹,舉止穩重。

“有關蟬丸法師您的種種,已經從博雅那里聽說過了。”

他的言辭比和博雅在一起時要高雅得多。

“有關晴明大人的事,我也聽博雅大人說過。”

小個子法師躬身致意。

他的脖頸顯得瘦削,像是鶴頸的樣子。

“我跟蟬丸法師說起半夜聽見琵琶聲的事,結果他也表示一定要聽聽。”

博雅向晴明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看博雅,問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打扮出門的嗎?”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為有客人在場。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哪至于這麼鄭重。”

博雅說到這里時,從清涼殿那邊傳過來低低的男聲:

“戀情未露……”

一個苦惱的低語聲。

聲音漸近,夜色下一個灰白的身影,繞過紫宸殿的西角,朦朧出現了。

寒冷的夜風之中,比絲線還細小的雨滴,像霧水般彌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飄浮在空中、沒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從橘樹下款款而來。

蒼白的臉,對一切視而不見。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頭戴有髻套的冠,腰掛儀仗用的寶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見大人嗎……”

晴明低聲問。

“晴明!”

博雅望著晴明說道:

“他這麼出現在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攔他吧……”

晴明並沒有打算用他的陰陽之法去做些什麼。

“本欲獨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氣般,和那吟哦之聲一起消失了。

“好凄涼的聲音啊。”

蟬丸悄聲自語。

“那也算是一種鬼啦。”

晴明說道。

不久,有琵琶琴聲傳來。

啪!晴明輕輕擊一下掌。

這時候,從昏暗的對面,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身穿層疊的麗裳———所謂的十二單衣。

拖曳著華衣,她走進了博雅手中提燈的光線之內。

輕柔的紫藤色華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嬌小的眼簾低垂著。

“請這位蜜蟲帶我們走吧。”

女子白淨的手接過晴明的燈。

燈火“噗”地點亮了。

“蜜蟲?”

博雅不解。

“怎麼……你不是給經年的紫藤取了這個名字嗎?”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見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開的鮮花散發出誘人的芳香。不,不僅是想起而已。那種芳香的確是從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飄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嗎?”

博雅這麼一問,晴明微微一笑,悄聲道:

“是咒。”

博雅打量著晴明。

“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啊。”

博雅邊說邊嘆氣。

他看看把燈交給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燈。

蟬丸沒有帶燈,三人之中,手里提燈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個需要燈嗎?”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樣的。”

蟬丸輕聲說道。

蜜蟲轉過身著紫藤色華衣的身体,在如霧的細雨中靜靜邁步。

琤琤———

琤琤———

琵琶聲起。

“走吧。”

晴明說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05 PM



晴明提著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氣中。

他不時將瓶子送到唇邊,飲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夜晚,還有幽幽的琵琶聲。

“你也喝嗎?”

晴明問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絕,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標”之后,也開始喝起來。

琵琶聲婉轉凄切。

蟬丸一邊出神地傾聽著琵琶聲,一邊默默地走路。

“我頭一次聽到這曲子,好凄涼的調子啊。”

蟬丸小聲說。

“胸口好憋悶!”

博雅把弓背上肩,說道。

“應該是來自異國的旋律。”

晴明邊說邊把酒瓶往嘴邊送。

夜幕下的樹木很安詳,綠葉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

琤琤縱縱的琴聲果然是從羅城門上面傳下來的。

三人無言地靜聽了好一會儿。

曲子不時變換著。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時,蟬丸低聲自語道:

“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麼?!”

博雅望著蟬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奏過一支說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覺得就是這支曲子。”

蟬丸從肩頭卸下琵琶,抱在懷中。

琤琤———

蟬丸和著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兩把琵琶的旋律開始交織。

蟬丸的琵琶聲開始時略顯遲疑。

但是,也許是蟬丸的琵琶聲傳到了對方耳中,從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同樣地重復彈奏起那支樂曲。反復几次,蟬丸的琵琶聲不再猶疑,几番來回,几乎已與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渾然一体。

絕妙的音樂。

兩把琵琶的聲音水乳交融,回蕩在夜色中。

琤琤縱縱的、美得令人戰栗的琵琶聲。

蟬丸心蕩神馳般閉上了失明的雙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聲音,仿佛正追尋著某種內心升騰起來的東西。

歡喜之情在他的臉上流露無遺。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淚花,喃喃說道。

“身為一個凡人,竟然能夠耳聞如此琵琶仙樂……”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說話了。

低低的、野獸似的聲音。

這聲音開始時低低地混雜在琵琶聲里,慢慢變大起來。

聲音從羅城門上傳來。

原來是羅城門上彈琵琶者在邊彈奏邊哭泣。

不知何時起,兩把琵琶都已靜止,只有那個聲音在號哭。

仿佛追尋著大氣中殘留的琵琶余韻,蟬丸將失明的雙目仰向天空,臉上浮現出無比幸福的表情。

哭聲中開始夾雜著說話聲。

是外國的語言。

“這不是大唐的語言。”

晴明說道。

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語言……”

天竺即印度。

“你聽得懂嗎?”

博雅問道。

“一點點吧。”

晴明又補充說,因為認識不少和尚嘛。

“說的是什麼?”

晴明又細聽一聽,對博雅說:

“是在說‘好慘呀’。還說‘真高興’。似乎又在喊某個女人的名字……”

天竺語即古印度的梵語。佛教經典原是用這種語言寫成,中國翻譯的佛典多是用漢字對原典進行音譯。

在平安時代,也有几個人能說梵語,實際上,平安時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麼?”

“說是悉尼亞。”

“悉尼亞?”

“西尼雅,也可能是絲麗亞。”

晴明若無其事地抬頭望望羅城門。

燈光可及之處極其有限,稍高一點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團。

上到城門的第二層,晴明輕聲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種異國的語言。

哭泣聲戛然而止。

“你說了什麼?”

“我說:‘琵琶彈得真好。’”

不一會儿,一個低低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你們彈奏我的國家的音樂,說我的國家的語言,你們是什麼人?”

雖然略帶口音,但毫無疑問是日本語。

“我們是侍奉宮廷的在朝人。”

博雅答道。

“姓名呢?”

那聲音又問。

“源博雅。”

博雅說道。

“源博雅,是你連續兩晚來這里吧?”

那聲音問道。

“正是。”

博雅答道。

“我是蟬丸。”

蟬丸說道。

“蟬丸……剛才是你在彈琵琶嗎?”

當那聲音問時,蟬丸撥動琴弦,“琤———”的一聲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這麼說時,博雅一臉困惑地望向他:

……為何不用真實姓名呢?

博雅困惑的表情表達著這樣的意思。

晴明滿不在乎地仰望著羅城門。

“還有一位……”

那聲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

那聲音似是喃喃自語。

“沒錯。”

晴明說道。

“是精靈嗎?”

那聲音低低地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來樓上是俯視著城門下面。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晴明問道。

“漢多太———”

回答的聲音很小。

“是外國名字嗎?”

“是的。我出生在你們稱之為天竺的地方。”

“應該不是今世的人吧?”

“對。”

漢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麼?”

“我是游方的樂師。原是小國國王的庶子,因國家亡于戰爭,便遠走他鄉。自幼喜愛音樂多于武藝,十歲時便通曉樂器。最擅長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

聲音里含著無限的懷舊之情。

“我就抱著一把月琴浪跡天涯,到達大唐,在那里度過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來到你們的國家時,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華寺附近制作琵琶等樂器,有一天晚上來了盜賊,我被那賊砍掉頭顱而死……”

“那為什麼你又會像現在這樣?”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鄉。也許是久別故國,客死他鄉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確如此。”

晴明點頭稱是,又開口問道:

“不過,漢多太啊……”

“請講。”

那聲音回答。

“你為什麼要偷走那把玄象呢?”

“其實,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制作的。”

聲調低沉而平靜。

晴明長嘆一聲。

“原來如此。”

“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正成先生……”

那聲音說道。

用的是剛才晴明所報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沒有回答。

“正成先生……”

那聲音又說話了。

博雅看著晴明。

晴明朱唇含笑,仰望著昏暗的城門。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來。

“那把玄象也許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是我們的東西了。你能否把它還給我們呢?”

博雅瞪視著上方說道。

“歸還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不過……”

那聲音很小。沉默了一會儿,才說道:

“不過,你們能否答應我一項請求?”

“什麼事?”

“說來慚愧,我潛入宮中時,對一名女官心生傾慕。”

“竟有這種事?”

“我十六歲上娶妻,這名女官與我那妻子長得一模一樣……”

“……”

“說來我是為那女官而夜夜潛入宮中的。由此才看見了那把玄象……”

“……”

“當然,我可以憑借鬼神力量將女官據為己有,可我卻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懷念往者,懷念妻子悉尼亞,彈奏著琵琶撫慰自己的心靈。”

“那麼……”

“請向那女子道此隱衷,請她過來一次。僅一個晚上即可。請她給我一夜情緣吧。若能遂我心願,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宮,我則悄然離開這里……”

言畢,聲音似哀哀地哭泣起來。

“明白了。”

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將事情奏明聖上,若蒙聖上允准,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女子前來……”

“在下不勝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膚色白淨,額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聖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將此箭射過來。若聖上不准,則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勞大人代奏。”

那聲音答道。

“對了。你———”

突然向城門上搭話的,是剛才一直沒有做聲的晴明。

“剛才的琵琶,可以再彈一次給我們聽嗎?”

“彈琵琶?”

“對。”

“在下求之不得。本應下樓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樓上演奏了。”

那聲音這樣說著。

琤琤———

琵琶聲響起。

琵琶聲不絕如縷,仿佛大氣中有無數的蛛絲。

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佇立在旁的蜜蟲輕輕一彎腰,把燈放在地上,又輕盈站起。微風蕩漾的夜色之中,蜜蟲白淨的手臂輕輕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著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

博雅不禁發出驚嘆。

曼舞和琴聲結束了。

上面傳來了說話聲。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請到此為止吧。為了以防万一,我還是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為了你們明天不會干出傻事。”

話音剛落,從羅城門二樓掃過來一道綠光,照在蜜蟲身上。

蜜蟲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間,臉上現出苦悶的表情,雙唇開啟。就在要露齒的瞬間,光和蜜蟲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燈映照出一個飄動著的東西,緩緩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諸位了。”

頭頂上留下這麼一句話,沒有聲音了。

之后,只有如絲的霧雨飄在万籟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頭捏著紫藤花,輕輕按在自己的紅唇上。

唇邊浮現出寧靜的微笑。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07 PM



第二天晚上。

羅城門下站著四個人。

細密如針的雨從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細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島貴次的武士。

他腰掛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著几支箭。他本領高强,大約兩年前,曾用這把弓射殺了宮中出現的貓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稱美人。年約十八九歲。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沒有再帶酒來。

博雅的裝束也沒有改變,只是沒有帶弓箭。

琴聲悠揚地奏響在四人的頭頂上。

四人默默地傾聽著。

不一會儿,琵琶聲止住了。

“已恭候多時了。”

說話聲從頭頂上傳下來。

是昨天的那個聲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悅。

“我們如約前來。”

博雅對城門上說道。

“換了一個男人嘛。”

“蟬丸沒有來。我們是守約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約。所以請了另一位同來。”

“是這樣嗎?”

“那麼,女子可以給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嗎?”

“女子先過來。”

那聲音說著,從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條帶子。

“讓女子抓住帶子。我拉她上來,確認沒錯之后,就把琵琶放下來。”

那聲音又說。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讓女子抓住帶子。

她剛抓住帶子,帶子便搖搖晃晃地往上升,轉眼已升上了羅城門。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聲傳來。

“悉尼亞啊!”

歡喜若狂的顫音。

“就是她!”

不一會儿,帶子綁著一件黑糊糊的東西再度從上面垂下來。

博雅解開帶子。

“是玄象!”

博雅拿著紫檀琵琶回到兩人身邊,將玄象給晴明看。

就在此時———

羅城門上響起一聲可怕的喊叫。

是那種咬牙切齒的、充滿痛苦的野獸吼叫。

“你們騙我啊!”

野獸的嚎聲。

隱約聽見一聲鈍響。

緊接著,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慘叫聲。

女人的叫聲突然中斷。

自地面傳來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貴次一起大叫起來,向城門下跑去。

只見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漬。

移燈細看,原來是鮮紅的血跡。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豎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冬!”一聲重重的鈍響,有東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連著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

貴次大聲叫道。

“怎麼了?”

博雅扳過貴次的肩膀。

“玉草失敗了!”

“什麼失敗了?!”

“我讓她用帶有比叡山和尚靈氣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級。她失敗了。”

貴次邊說邊彎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覺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對方是妖怪的情況下,還投懷送抱,是家門洗刷不掉的奇恥大辱……”

“是這樣!”

博雅說話的時候,一道幽幽的綠光自羅城門射向昏暗的空中。

貴次用力拉弓,瞄准綠光中心射出箭。

“嗷!”隨著一聲類似犬吠的喊聲,綠光落在地上。

只見一名赤裸的、面貌怪異的男子站在那里。

膚色淺黑,鼻梁高挺。瘦高個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見。兩只閃爍的眼睛睨視著三人。嘴角向兩邊開裂,牙齒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圍染成猩紅。身体自腰以下長著獸毛,下身是獸腿。額上生出兩個尖突,像角一樣。

確實是一只鬼。

鮮血和著淚水,在鬼的臉上流淌。

充滿憎惡、哀怨的雙眼望著三人。

貴次射出一箭。

箭頭插入鬼的額頭。

“不要這樣!”

當晴明大叫時,鬼猛衝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貴次身上,利齒咬入貴次的喉部。

貴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著其余兩人。

博雅拔出腰間的長刀。

“不要動,博雅!”

鬼大叫。

“不要動,正成!”

鬼又對晴明說道。

博雅保持著拔刀的姿勢,沒有動。

“太傷心了。”

鬼沙啞的聲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綠焰自鬼的口中飄出。

“傷心啊,傷心……”

每次說話,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綠焰蕩到黑夜里。

博雅的額頭滲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著玄象,似乎想動也動不了。

“啖汝等之肉,與我玄象同歸……”

在鬼這樣說的時候,晴明開口了:

“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啊。”

他的臉上浮現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邁步上前,從博雅手中奪過長刀。

“你這是欺騙了我,正成!”

鬼又驚又怒地說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對方喊出名字而你答應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而且被叫名字時又答應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說的是假名字。

鬼頓時毛發倒豎。

“不要動,漢多太!”

晴明說道。

毛發倒豎的鬼———漢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捅入漢多太腹部。

鮮血涌出。

晴明從漢多太腹中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是一個活著的狗頭。

狗頭齜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來是狗啊。”

晴明自言自語。

“這是鬼的真身。漢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處找到一只瀕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

話音剛落,漢多太僵立不動的肉身開始發生變化。

臉孔變形,全身長出長毛。

原先是臉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

狗屁股上插著兩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動了。

“晴明!”

他發出一聲高叫。聲音在顫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樣子的無頭狗倒在剛才漢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帶血的狗頭還在動。

“把玄象……”

晴明一開口,博雅馬上抱著琵琶過來了。

“就讓它附体在這把沒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頭,左手伸到狗頭前面。

牙齒發出聲響,狗頭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間,他松開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兩只眼睛。

但是,啃咬著晴明左手的狗頭沒有掉下來。

“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對博雅說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頭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著的手冒出鮮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細打量那狗頭。

“哎,聽我說……”

晴明和顏悅色地對狗頭說道:

“那琵琶的聲音可好聽哩。”

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輕輕移開了。

狗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晴明將左手從狗嘴里抽回。

血在流。

“晴明———”

博雅呼喚。

“漢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

晴明低聲回答。

“就是用剛才那句話嗎?”

“知道嗎,博雅?溫柔的話,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對方是女人,會更加有效……”

晴明說著,唇邊浮著一絲笑意。

博雅仔細端詳著晴明。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

博雅喃喃地嘆息道。

玄象上的狗頭,不知不覺間已變成白骨。是一具殘舊、發黃的狗頭蓋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彈之,怒而不鳴;若蒙塵垢,久未彈奏,亦怒而不鳴。其膽色如是。某次遇火災,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勝枚舉。眾說紛紜,相傳至今。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09 PM

2、梔子女



源博雅造訪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門小路的家,是農歷五月過半之后的事。

太陰歷的五月———如果用現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門大開。

雜草叢生的庭院,駐足門前便可一覽無余。這里與其說是家宅,不如說是現成的一塊荒地。

圍起宅子的,是有雕飾的大唐風格圍牆,頂上有山檐式裝飾瓦頂。

博雅打量著圍牆內外,嘆一口氣。

午后陽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隨風起伏。

路徑與其說是著意修的,莫如說是人踩踏出來的,仿佛是野獸出沒的小道。

假如在夜間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話,衣服恐怕會沾上草葉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來吧。

不過,此刻艷陽高照,草叢算是干的。

博雅沒有喊門,徑直穿門入戶。

他穿著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禮服。

褲裙下擺“刷刷”地擦過野草葉尖。

懸掛于腰間的朱鞘長刀前端,如同漫步草叢的野獸的尾巴,向上翹起。

往年的話,這時已進入梅雨季節了,但現在卻仍沒有雨季來臨的跡象。

草的清香雜著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梔子花香。

看來宅子的某處盛開著梔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還是那麼大大咧咧的……”

房門大開著。

“在家嗎,晴明?”

博雅揚聲問道。

沒有回音。

大約過了喘一口氣的工夫,博雅說聲“我進來啦!”邁步走進門堂。

“靴子要脫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腳旁冒出一個聲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腳旁,只見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轉動著,仰望著博雅。

就在和博雅視線相遇的瞬間,萱鼠“吱”的一聲跑掉了。

博雅脫下鹿皮靴子,進屋。

“在里頭嗎?”

順著外廊走到屋后,只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頭枕著右胳膊肘,橫躺在外廊內。

晴明眺望著庭院。

他面前放著細口酒瓶和酒杯。

是兩只杯子。

旁邊是個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魚干。

“你這是在干什麼?”

博雅問道。

“恭候多時啦,博雅。”

晴明答道。

還是照樣躺著。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來。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來的時候,過了一條歸橋,對不對?”

“噢,是從那儿經過的。”

“那時候,你嘴里嘟囔著‘晴明會在家嗎?’對不對?”

“好像說過。你怎麼知道的?”

晴明沒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盤腿而坐。

“說起來,我聽說你在歸橋的下面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

“就算有那麼回事———請坐吧,博雅。”

晴明回應。

晴明身材修長,皮膚白淨。臉龐秀麗,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紅的雙唇帶著笑意。

年齡無從猜測。說他年過四十也不為奇,但有時看上去卻像未到三十歲的青年人的樣子。

“剛才在那邊,萱鼠跟我說話哩,晴明。那聲音可是你的聲音啊。”

博雅一邊在晴明身邊盤腿坐下,一邊說道。

晴明伸手取過沙丁魚干,撕開,丟向院子。

“吱!”

站在那邊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聲,靈巧地用嘴叼過晴明拋來的沙丁魚干,消失在草叢中。

“我這是獎勵它呢。”

晴明說道。

“你究竟在搞什麼名堂,我是根本摸不著頭腦。”

博雅老老實實地承認。

微風送來剛才聞到過的香氣。

博雅望向庭院,只見院子深處開著朵朵白色的梔子花。

“咦,梔子花開得好香哩。”

聽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微笑起來。

“好新鮮嘛。”

“新鮮?什麼事好新鮮?”

“你登門造訪,滴酒未沾就談花,真是沒想到。”

“我總算得上風雅之人吧。”

“當然。你是個好人。”

晴明抓過細口酒瓶,往兩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來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來戒酒的吧?”

“你真會說。”

“這酒更好。”

晴明已經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來吧。”

“喝。”

彼此一聲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這回輪到博雅給兩只空酒杯斟酒。

“忠見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邊的時候,晴明問道。

“噢,值夜時偶爾能見到。”

所謂忠見,是指壬生忠見。

去年三月,在大內的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時,壬生忠見所詠的和歌敗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見竟拒食而死。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壬生所詠的這首和歌,敗于兼盛所詠的這首: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賽落敗,是宮中背地里的一個傳言。

這位忠見的怨靈不時出現在宮中。

每次都哀傷地吟誦著自己所作的“戀情”,漫步在夜色朦朧的宮中,然后消失無蹤。

就是這樣一個無害的靈。

“對了,博雅。”

“什麼事?”

“下次我們帶上酒,去聽忠見吟誦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

博雅一臉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嗎?”

晴明邊說邊舉杯一飲而盡。

“我嘛,最近驟生無常之感,聽說的淨是些有關靈的事情。”

“是嗎?”

晴明望著博雅,嘴巴里嚼著魚干。

“是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見“那個”的事你聽說了嗎?”

“沒有。”

“大約七天前吧,這位實次晉謁聖上之后回家,由大宮大道南行回家時發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車前,看見一個小油瓶。”

“哦?”

“據說這個油瓶像活動的東西那樣,在車前蹦跳而去。實次見了,覺得這油瓶真怪。這時候,油瓶停在一間房子門前。”

“然后呢?”

“但是,門關著,進不去。這時候,瓶子開始跳向鑰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終于插住了,然后從那鑰匙孔‘嗖’地鑽進去了……”

“真有意思。”

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實次對此不能釋懷。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況……”

“結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麼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來對實次說,屋里原有一個年輕姑娘,長期臥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來如此。”

“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陰魂啊!”

“會有吧。”

“哎,晴明,難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西,也會出怪事嗎?”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啊。”

“即使沒有生命,靈也會附在上面。”

“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靈可以附在任何東西上。”

“油瓶上也行?”

“對啦。”

“難以置信。”

“不僅僅是油瓶哩,就連擱在那里的石頭也有靈。”

“為什麼會這樣呢?人或動物有靈,我能理解。可是,靈為什麼要附在油瓶或者石頭上呢?”

“呵呵。那麼,人或野獸有靈,豈非同樣不可思議?”

“那倒是順理成章的。”

“那麼,我來問你。為什麼人或野獸有靈,你一點也不奇怪?”

“那是……”

博雅剛一張嘴,便語塞。

“用不著問為什麼嘛。人或者動物有靈,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要問你:這是為什麼?”

“因為……”

博雅又張口結舌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的,一想就突然變得不明白了。”

博雅說得倒是坦率。

“聽我說,博雅,假如人或野獸有靈是理所當然的,那麼油瓶或石頭有靈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頭有靈是不可思議的,那麼,人或野獸有靈也是不可思議的。”

“嗯。”

“好吧,博雅。所謂靈,它原本是什麼?”

“別難為我,晴明。”

“靈和咒是同樣的。”

“又是咒?”

“把靈和咒看成不同的東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東西,肯定也可以。關鍵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

博雅滿臉疑惑地點著頭。

“假定這里有一塊石頭吧。”

“噢。”

“也就是說,作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帶有‘石頭’的咒。”

“噢。”

“好。假定我這個人,拿那石頭去砸死了某個人。”

“噢。”

“那麼,這塊石頭是石頭,還是武器呢?”

“嗯……”

他嘀咕一下,然后說道:

“既是石頭,又是武器吧。”

“對呀,博雅。你很清楚嘛。”

“清楚啊?”

博雅苦著臉點點頭。

“我所說的靈與咒是同樣的東西,就是這個意思。”

“是嗎?”

“也就是說,我對石頭這東西施了‘武器’這個咒。”

“說起來,之前你倒是說過這個意思,所謂名,就是最簡單的咒。”

“咒也是多種多樣的。名也好,把石頭當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這件事情上是一樣的。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誰都可以的……”

“噢。”

“從前有所謂‘形似則靈附’,那可不是亂說的。”

“……”

“外形也是一種咒。”

“噢……”

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這里有一塊人形的石頭吧。”

“噢。”

“也就是說,它是被下了‘人’這個咒的石頭。這咒是越像越强的。于是石頭的靈便帶有人的靈性,雖然很微弱。這麼一點靈性並不能夠起什麼作用,但是,如果人們因為它像而去朝拜它的話,對這塊石頭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帶的靈性就變得更强了。”

“原來如此啊!”

“時有怪事發生的石頭,就是這種被人膜拜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石頭!”

“原來是這樣。”

“所以嘛,原本是單純的泥土,被人揉捏、燒制成瓶子的話,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燒諸多工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這樣的瓶子之中,有個別的鬧鬧鬼、出點禍害,也就不難理解了……”

“實次的油瓶事件,也屬其中之一嗎?”

“也有可能是沒有具体模樣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樣吧。”

“但是,鬼為什麼要變成油瓶的模樣呢?”

“連這個都知道就不可能了,畢竟我也沒有親眼看見。”

“這就放心了。”

“為什麼?”

“我原以為你無所不曉嘛。你什麼都知道的話,別人也太沒勁了……”

“呵呵。”

晴明微笑著,又往嘴里丟魚干。

晴明“咕嘟”喝了一口酒,看著博雅。

晴明頗有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你這是什麼意思?”

“實在是不可思議啊。”

“什麼事不可思議?”

“比如,你在這里,石頭在那里之類的事。”

“又來了!晴明……”

“所謂‘在’,是最不可思議的……”

“你說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議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說得太復雜好不好?”

“很復雜嗎?”

“你的話不要太難懂才好。石頭歸石頭,我歸我,不是挺好的嗎?這樣一來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邊喝酒,一邊跟你扯皮,那才開心呢!”

“我可不開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

晴明根本沒有絲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飲而盡的博雅斟上酒,看著他。

“博雅,今天為什麼事登門?”

他輕聲問道。

“哦,有這麼件事,其實是想請你幫忙。”

“噢?”

“這事非你這位陰陽博士不可。”

陰陽博士———隸屬于大內的陰陽寮,負責天文、歷數、占卜的陰陽師被人們這樣稱呼。

陰陽師負責看方位、占卜算卦,連幻术、方术之類也管。在從事這一職業的陰陽師里面,晴明是獨樹一幟的。

即使在行陰陽秘事時,他也不拘于古法。他毫不猶豫地舍棄煩瑣、虛飾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進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開場合公事公辦時,也能夠根據具体情況,無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來。

他不僅對民情物理了如指掌,甚至連在京城某個角落賣身的女子是誰都心知肚明,他還能夠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揮毫作詩,博得貴介公子們的滿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這麼一個晴明,和老實憨厚的博雅,卻不可思議地投緣,把酒言歡的友誼一直保持著。

“是什麼事要我幫忙?”

晴明這一問,博雅便說開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09 PM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個叫梶原資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開講了。

“嗯。”

晴明邊小口地抿著酒,邊凝神聽著。

“這位資之今年該有三十九歲了。他直到前不久還一直管著圖書寮,但現在已辭職,當了和尚。”

“他為什麼要做和尚?”

“將近一年前,他的父母親同時因病去世了。他因此起了別的念頭,就落發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說的事———資之所去的寺廟是妙安寺。”

“西邊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過了中御門小路,再往西一點的地方。”

“那麼……”

“他法名壽水。這位壽水法師立意超度父母親,抄寫《心經》。”

“哦。”

“一天十次,持續一千天。”

“好厲害。”

“至今天為止,終于百日出頭了。但大約八天前起,壽水這家伙正為一件怪事所煩擾。”

“怪事?”

“對。”

“什麼怪事?”

“無非就是與女人有關的怪事嘛。”

“女人?”

“一個頗為妖艷的女人。”

“你見過了?”

“不,沒有見過。”

“那你怎麼知道的?”

“資之———也就是壽水,是他這麼說的。”

“好啦好啦,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怪法。”

“這個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說話。

“一天夜晚……”

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夜,壽水在戌刻過后才去睡。

他睡在單獨的僧房里。

每晚總是獨處。

這是一所小寺廟。和尚的人數說是總共不到十人,實際連壽水在內也只有八個。

在這里修行的人,並不一定要成為和尚。

公卿和武士———已有一定地位的人因故退休后,找個修身養性的地方,這里就很合適,而實際上,它就是被用于這樣的目的。

無須像修密教的僧人那樣作嚴格的修行,家里人只要適時地向寺里捐點錢,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樣謹守戒律,不時還可以到吟風詠月的雅集上露露面。還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單獨的僧房。

那天晚上,壽水突然醒了。

開始,壽水還不明白自己已經醒了過來。

他以為自己仍在睡眠之中,但卻發現自己的眼睛睜著,盯著藍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為什麼會突然醒來?

側過臉,只見庭院的糊紙拉門映照著藍色的月光,楓樹的葉影投落其上。

拉門小窗是最近才開始流行的。

看來風很小,楓葉的影子僅微微搖動。

糊紙拉門的月輝几乎有點眩目。

映照在拉門上的月光,將房間內的昏暗變得青藍、澄澈。

大概是拉門的月光照在臉上,自己便醒過來了———壽水心想。

今夜月亮是怎樣的呢?

壽水來了興致,他起身打開拉門。

夜間沁涼的空氣鑽進房內。

他探出半張臉仰望天空,楓樹的樹梢上方掛著美麗的上弦月。

楓樹微微隨風搖曳。

壽水心頭一動,起了到外面去的念頭。

于是他便拉開門,走到外廊上。

黑糊糊的木板走廊,與外面無法分辨開來。

木紋凸現、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層青藍色的月光,看上去簡直像一塊打磨光滑的黑青石磚。

夜間空氣中充滿了庭院的草木氣息。

光腳板走在寒冷的外廊內,壽水終于注意到“那個東西”。

所謂“那個東西”,是一個人。

前方的外廊內有一個蜷縮著的影子。

那影子是何時出現的?

記得自己剛走出屋門時,那里應該沒有那個東西。

不,也許是自己的感覺不對,可能從一開始就一直在那里了。

壽水停下腳步。

那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著頭。

身上穿著紗羅的單衣。

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頭發上,黑亮黑亮的。

這時候,女子抬起了頭。

說是抬起,其實僅僅是微微揚起臉而已。

從正面看,她仍是低著頭的樣子。

因為壽水是俯視,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張臉。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著嘴角。從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擋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著壽水。

那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視著壽水,似在傾訴著什麼。

一種哀痛的眼神。

“你是誰?”

壽水問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楓樹葉子微微作響。

“你是誰?”

壽水又問道。

女子仍舊不答。

“有什麼事嗎?”

壽水再問。

但是,女子依然沒有回答。

雖然她沒有吭聲,但她的眸子越發顯得哀痛欲絕。

壽水向前邁出一步。

女子的模樣如此虛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陰魂嗎?”

壽水再問時,女子輕輕移開了掩住嘴巴的手。

壽水大喊一聲。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0 PM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開手之后會怎麼樣?”

博雅問晴明。

“你直接說出來好啦。”

晴明想也不想地說。

“哼。”

博雅嘖嘖有聲,望著晴明。

“那女子呀……”

博雅壓低聲音。

“噢?”

“她沒有嘴巴!”

博雅望著晴明,仿佛在說:

“沒有想到吧?”

“然后呢?”

晴明隨即問道。

“你不吃驚?”

“吃驚呀。所以你接著說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這就完了?”

“不,還沒完。還有下文。”

“哦。”

“又出現了。”

“那女子嗎?”

“是第二天晚上……”

據說第二天晚上,壽水又在深夜里醒了。

還是不明白自己醒過來的原因。皎潔的月光也同樣落在拉門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頭向外廊內張望。

“這一來,又發現那女子在那里。”

“怎麼辦呢?”

“跟前一晚一樣。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開袖口讓壽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這樣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夢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還是會醒過來呀。”

據說當壽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時就會坐在壽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視著他。

“其他和尚知道這件事嗎?”

“好像都不知道。看來他還沒有跟別人說。”

“明白了。也就是說,此事持續了七天。”

“不,我估計昨晚也是一樣,所以應該是持續八天了。”

“你跟壽水什麼時候見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說是可以的話,希望在這事還沒鬧開之前請你幫幫忙。”

“但是,我行不行還不知道呢。”

“嘿,難道還有你晴明辦不成的事嗎?”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謝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臉。”

“對啦,我想起來了……”

“什麼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個晚上與平時有些不同。”

“怎麼不同?”

“哎,等等……”

博雅右手伸入懷中,取出一張紙片。

“請看這個。”

說著,把紙片遞給晴明。

紙片上有字。

“咦,這不是和歌嗎?”

晴明的目光落在紙片上。

無耳山得無口花,心事初來無人識。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帶醉意地說。

“一點不錯。好厲害呀,晴明!實在是高。”

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作過一兩首和歌的人,這點東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這樣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說著,博雅將最后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麼關系?”

“哦,是第七個晚上的事吧。壽水這家伙,把燈放在枕邊,躺著讀《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盡量挺著不入睡,挺不過才睡。這樣就不會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還是不成。半夜還是醒了。一留神,發現那女子就坐在枕邊,《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說是那女子用左手指著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沒有了。壽水望向和歌時,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饒有興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這還挺危險吧?”

“我不是說過,危險不危險還不知道嗎?總之,先得讀懂這首和歌,因為那女子指著它。”

“唉,我看不出什麼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紙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無口花(梔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則無耳無口,自己的戀情既不會被人聽見、也不會生出流言飛語……

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問題在于,那女子為何要指著它呢?

這首和歌作者不詳。

“女子沒有嘴巴,和這里的無口花(梔子花)應該有關聯。”

博雅說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麼頭緒嗎,晴明?”

“好像摸到一點門道了……”

“哦?”

“總之,還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麼時候動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點點頭。

“行啊。”

“好。”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0 PM



夜間寒氣侵人。

庭院的花木叢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靜靜地等待著。

夜半三更,該是那女子出現的時候了。

空中懸掛著一輪滿月。滿月的光輝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內,即兩人藏身的花木叢的正對面。

“是時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聲應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掃視一遍月暉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濕的風吹動庭院的樹木。

“噢……”

晴明探頭去嗅吹過的風,叫出聲來。

“怎麼啦?”

“這風……”

晴明小聲說。

“風怎麼了?”

“馬上要進入梅雨季節了啊。”

晴明輕聲回答。

此時,一直注視著僧房的博雅突然緊張起來。

“門開了。”

“嗯。”

晴明點點頭。

僧房的房門開了,壽水從里面走出來。

“看那女人!”

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內出現了一個蹲著的影子。

晴明說的沒錯,那正是他們聽說過的、身上穿著紗羅單衣的女子。

壽水和她相對無言。

“出去吧。”

晴明低聲對博雅道,然后從草眾中現身,穿過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緊隨其后。

穿過庭院來到外廊邊上,晴明止住腳步。

女子發覺晴明,抬起了頭。

果然還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視著晴明,那是一雙攝魂奪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懷,取出一張紙片,遞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見紙片上寫有一個字。

女子望向紙片。歡喜之色浮現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開袖子。

臉上沒有嘴巴。

女子望著晴明,深深地點頭。

“你想要什麼?”

聽晴明問她,女子平靜地向后轉過臉去。

然后,“倏”地消失無蹤了。

“她不見了,晴明!”

博雅聲音里透出興奮。

“我知道。”

“給她看的紙上有什麼?”

博雅一邊窺探晴明手里的紙片。

紙上只有一個字:“如”。

“她不見啦。”

壽水說道。

晴明用手示意剛才女子臉朝著的方位,問壽水道:

“那邊有什麼?”

“那是我白天寫經的房間……”

壽水答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1 PM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壽水三人站在寫經室里。

房間正面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冊《心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我可以看看嗎?”

晴明問道。

“當然可以。”

壽水點頭。

晴明持經在手,翻閱起來。

手、眼同時停在一頁上。

他盯著書頁上的某一處。

“就是這里了……”

晴明說道。

“是什麼?”

博雅隔著晴明的肩頭去望那經書。

書頁上有字,其中一個字被涂污得很厲害。

“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讀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來的句子里有個“女”字:

受想行識亦復女是

正確的句子本應是“亦復如是”。

“它為什麼會是那女子的正身呢?”

壽水上前問道。

“就是這里啦———她是從《心經》里的一個字變身出來的。”

晴明對他說道。

“這是你涂污的嗎?”

晴明問壽水。

他指著“女”字旁涂污之處。

“是的。寫經時不小心滴下墨點,弄髒了。”

“這樣就好辦了。可以替我准備筆、墨、紙和糨糊嗎?”

晴明對壽水說道。

壽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備就緒。

晴明裁下一片小紙條,貼在“女”字旁的髒污之處。然后拿筆飽蘸墨汁,在剛貼的紙條上寫了一個“口”。

于是成了一個“如”字。

“真是這麼回事哩,晴明!”

博雅拍起手來。

“這就是為什麼那女子沒嘴巴啦!”

博雅心悅誠服地望著晴明。

“這下子,那女子應該不會再出現啦。”

晴明說道。

“這正是你說過的:万物有靈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連連點頭。

晴明轉臉向著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

“對。”

“梅雨開始啦。”

晴明又說。

博雅向外望去,綠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飄著比針還細、比絲還柔的雨,無聲地濕潤著綠葉。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沒有出現。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2 PM

3、黑川主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蟲儿在鳴。

邯鄲。金鐘儿。瘠螽。

這些蟲儿在草叢中,已經叫了好一陣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懸掛在西邊天際。

此時,月光正好在嵐山頂上吧。

月亮旁邊飄著一兩朵銀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東流動,因此看著月亮時,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樣的速度向西移動。

天空中有無數星星。

夜露降臨在庭院的草葉上,星星點點地泛著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葉端的顆顆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淨。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開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樣,神情里卻透著那麼一股難以言喻的可愛勁儿。他的那種可愛,倒並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連他的可愛也是粗線條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實實在在、直統統的。

“多好的夜晚啊”,並非捧場或附庸風雅的說辭。正因為是有感而言,所以聽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邊有一條狗,就直說“有條狗哩”———近乎這樣的說法而已。

晴明對此只是“哦”了一聲,仰望著月亮。

對于博雅的話,他似聽非聽。

一個籠罩著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陰陽師。

膚色白淨,鼻梁挺直,黑眼睛帶著淺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擱在膝頭。

右手握著剛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對面,是盤腿而坐的博雅。

兩人之間放著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鹽的烤香魚。

碟子旁有一盞燈,一朵火焰在搖曳。

博雅造訪位于土御門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時分。

與往常一樣,他連隨從也不帶,在門口說聲“在家嗎,晴明?”便走進大開著的宅門。

他右手拎著一個有水的提桶。

這碟子里的魚,剛才還在桶里游動呢。

博雅特地親自帶香魚上門。

宮中武士不帶隨從,手拎盛有香魚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極罕見的。這位博雅看來頗有點不羈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嗎?”

博雅對走出來的晴明說。

“如假包換。”

盡管晴明說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著他。

因為到晴明家來,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諸如精靈、老鼠之類的東西。

“好魚好魚。”

晴明探看著博雅手中的提桶,連聲說道。

桶里的大香魚游動著,不時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魚。

這些香魚都成了盤中餐。

此刻,碟子里還剩有兩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兩條。

說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魚上面,遲疑起來。

“真不可思議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邊,對晴明說道。

“什麼事不可思議?”

晴明問道。

“哦,是說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麼不可思議?”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跡呀。”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

“沒有人在,卻把魚烤好了。”

博雅認為不可思議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剛才,晴明把博雅帶到外廊之后,說:

“那就把香魚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魚的提桶拿進屋子,消失在里面。

當他返回時,他手里沒有了裝魚的提桶,而是端著放有酒瓶和兩只杯子的托盤。

“魚呢?”

聽博雅問,晴明只是不經意地說:

“拿去烤啦。”

兩人一口一口地喝著酒時,晴明說聲:

“該烤好了吧。”

他站起來,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現時,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魚。

就因為有過這麼回事儿。

當時,晴明隱身于房子何處,博雅並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沒有傳出燒烤香魚的動靜。

燒烤香魚也好什麼也好,總之,這個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沒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跡象。

來訪之時,也曾見過其他人,而人數則每次不一。有時几個,有時只有一個。別無他人的情況也有過。雖不至于讓人聯想到這麼一所大房子里僅僅住著一個晴明,但要說究竟有几個人,實在是無從猜測。

可能只是根據需要驅使著式神,其實並沒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確有一兩個真人,而博雅無從判斷。

即使問晴明,他也總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著香魚的由頭,又問起屋子里的事。

“香魚嘛,並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

晴明說道。

“什麼?”

“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

“用了式神嗎?”

“啊———哈哈。”

“告訴我吧,晴明!”

“剛才說的‘不必是人也行’,當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

“究竟是不是呢?”

“所以說,是不是都可以呀。”

“不可以。”

博雅耿直地說道。

晴明第一次將視線由天空轉移到博雅的臉上。

他仿佛薄施胭紅的唇邊帶著微笑。

“那就談一談咒?”

晴明說道。

“又是咒?晴明……”

“對。”

“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見博雅這麼說,晴明微笑起來。

晴明談咒的話題,已經有過好几次了,什麼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麼路邊石頭也被施了咒之類。

越聽越不明白。

聽晴明說的時候,感覺好像明白了,但當他解釋完,反問一句“如何”的瞬間,立刻就又糊涂了。

“驅使式神當然是通過咒,不過,指使人也得通過咒。”

“……”

“用錢驅使或者用咒驅使,從根本上說是一樣的。而且,和“名”一樣,咒的本質,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說,在于被驅使者一方是否願意接受咒的束縛……”

“哦。”

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發力。

“哎,晴明,求你了,我們說剛才的話題吧。”

“說剛才的話題?”

“嗯。我剛才提到,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動靜,香魚卻烤好了,實在不可思議。”

“哦。”

“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

“是不是都可以的嘛。”

“不可以。”

“因為不論是人還是式神,都是咒讓烤的嘛。”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麼。”

博雅直率得可愛。

“我說的是:人烤的也好,式神烤的也好,都一樣。”

“什麼一樣?”

“這麼說吧,博雅,如果是我讓人烤了香魚,就不難理解了,對吧?”

“當然。”

“那麼,我讓式神烤了香魚,也完全不難理解,對吧?”

“沒錯……”

“真正費解的不是這里。如果沒下命令———也就是說,假如沒施咒也沒做別的,香魚卻烤好了,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

“哦……”

博雅抱著胳膊點頭。

“不不,我不上當,晴明……”

“我沒騙你。”

“不,你想蒙我。”

“真拿你沒辦法。”

“一點不用為難,晴明。我想知道的,是看火烤魚的是人還是式神。你說出這個就行。”

博雅直截了當地問。

“回答這個就行了?”

“對。”

“式神。”

晴明答得很干脆。

“是式神啊……”

博雅仿佛如釋重負。

“能接受了嗎?”

“噢,接受了,不過……”

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遺憾的樣子。

“怎麼啦?”

“特沒勁似的。”

博雅斟上酒,端起杯子往嘴里灌。

“沒勁?不好玩?”

“嗯。”

博雅說著,放下了空杯子。

“博雅,你這老實的家伙。”

晴明的目光轉向庭院。他的右手捏著烤香魚。雪白的牙齒嚼著烤魚。

雜草叢生的庭院,几乎從不修整。

整個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圍牆,圍起一塊荒地而已。

鴨跖草,絲柏,魚腥草。

山野里隨處可見的雜草生長得蓬勃茂盛。

高大的山毛櫸下面,紫陽花開著暗紫色的花,粗壯的樟樹上纏繞著藤蘿。

庭院的一角,有一片落了花的銀線草。

芒草已長得很高了。

野草靜默于夜色之中。

對博雅而言,這里只是夜晚時分的庭院,雜草瘋長;而對晴明來說,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博雅對這里———如水的月色,和草尖露水映現的星光,也並非無動于衷。

草木的葉子,和著吹拂庭院的柔風,在昏暗中刷刷作響,讓博雅覺得好舒坦。

文月———

以太陰歷而言,是七月三日的夜晚。

按現在的陽歷,是將到八月或剛入八月的時候。

時節正是夏天。

白天里,即便待在樹陰里不做事,也會流汗;但在有風的晚上,坐在鋪木板的外廊內,倒很涼爽。

整個庭院因為樹葉、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溫,使空氣變涼了。

喝著酒,草尖的露珠似乎變得越發飽滿了。

澄澈的夜,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顆顆降落在庭院里的草葉上。

晴明把吃剩的魚頭魚骨拋到草叢中。

“嘩啦!”

草叢中發出一聲響,雜草晃動的聲音逐漸消失在昏暗的遠方。

就在聲音響起的瞬間,草叢中有一雙綠瑩瑩的光點注視著博雅。

是野獸的眼睛。

好像是什麼動物銜著晴明扔的魚骨,跑進了草叢中。

“作為烤魚的回報吧……”

發覺博雅帶著疑惑的目光望著自己,晴明便解釋道。

“噢。”

博雅坦誠地點著頭。

一陣沉默。

微風吹過,雜草晃動,黑暗中有點點星光搖曳。

突然———

地面上的星光之中,有一點泛青的黃色光,幽幽地畫出一道弧線,浮現出來。

這黃色光像呼吸著黑暗似的,時强時弱重復了好几次,突然消失了。

“是螢火蟲吧?”

“應該是螢火蟲。”

晴明和博雅不約而同地說道。

又是一陣沉默。

螢火蟲又飛過兩次。

“該是時候了吧,博雅?”

晴明忽然小聲說道。他依舊眼望著庭院。

“什麼是時候了?”

“你不是來請我辦事的嗎?”

晴明這麼一逼,博雅便撓著頭說: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嗯。”

“因為我這人藏不住事情吧?”

博雅在晴明說出這句話之前,先自說了出來。

“是什麼要緊事?”

晴明問。依舊背靠著柱子,望著博雅。

燈盞里的燈火搖晃著小小的光焰,映照在晴明的臉上。

“那件事嘛,晴明……”

博雅的腦袋向前探過來。

“怎麼回事?”

“剛才那香魚,味道怎麼樣?”

“哦,確是好魚。”

“就是這香魚。”

“香魚怎麼了?”

“其實這些魚是別人送的。”

“哦。”

“是飼養魚鷹的漁夫賀茂忠輔送的……”

“是千手忠輔嗎?”

“對,就是那個忠輔。”

“應該是住在法成寺前吧。”

“你很熟嘛。他家在靠近鴨川河的地方,他在那里靠養魚鷹過日子。”

“他碰到了什麼問題?”

“出了怪事。”

博雅壓低聲音說。

“怪事?”

“嗯。”

博雅探向前方的腦袋又縮了回去。他點點頭繼續說:

“忠輔是我母親那邊的遠親……”

“呵,他身上流著武士的血啊。”

“不,准確說來不是。有武士血脈的,是養魚鷹的忠輔的孫女……”

“哈哈。”

“也就是說,與我母親血脈相關的一個男人生了一個女儿,正是那位忠輔的孫女。”

“噢。”

“那個男人是個好色之徒。有一陣子,他往忠輔女儿處跑得勤,因此生下了忠輔的孫女,名叫綾子。”

“原來如此。”

“忠輔的女儿也好,那好色男子也好,几年前都因病辭世了。但生下的這個女儿,倒還平安無事。今年有十九歲了……”

“哦?”

“出怪事的,就是這個綾子。”

“怎麼個怪法?”

“好像是被什麼東西附体了。我也不大清楚。”

“噢。”

晴明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看著博雅。

“昨晚忠輔來央求我。聽他說的情況,應該和你有關,就帶上香魚過來了。”

“說說具体情況。”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敘述起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13 PM 編輯



忠輔一家世代以養魚鷹為業。

忠輔是第四代。論歲數已六十有二。

他在距法成寺不遠的鴨川河西邊修建了一所房子,和孫女綾子相依為命。

他的妻子于八年前過世了。

忠輔只有一個獨生女,有男子找上門來,忠輔的女儿為他生下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孫女綾子。

忠輔的女儿———即綾子的母親,在五年前綾子十四歲上,患傳染病去世了,年僅三十六歲。

那相好的男子說要帶綾子走,但這事正在商談中的時候,他也得傳染病死了。

于是,忠輔和綾子一起過日子,已經五年了。

忠輔是養魚鷹的能手。

他能夠一次就指揮二十多只魚鷹,因其高超的技巧,有人稱之為“千手忠輔”。

他獲允進出宮中,在公卿們泛舟游湖的時候,經常來表演捕魚。

迄今也有公卿之家提出,想收忠輔為屬下的養魚鷹人,但被他拒絕了。忠輔繼續獨來獨往地養著他的魚鷹。

忠輔的孫女綾子好像有戀人了,這是約兩個月前忠輔發覺的。

似乎有男子經常來串門。

忠輔和綾子分別睡在不同的房間。

綾子十四歲之前,一直和忠輔同睡在一個房間,但綾子的母親去世后約半年,綾子就單獨睡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察覺綾子的房間里晚上無人,是在約一個月前的某個晚上。

那天晚上,忠輔突然半夜醒來。

外面下著雨。

柔細的雨絲落在屋頂,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

入睡前並沒有下雨,應該是下半夜才開始的。

大約剛過子時吧。

———為什麼突然醒過來了呢?

忠輔這麼想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濺水聲。

“就是因為它了!”

忠輔想起來了。睡眠中聽見過完全一樣的聲音。

是這水聲打擾了他的睡眠。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庭院的溝渠里跳躍。

忠輔從鴨川河引水到庭院里。挖溝蓄水,在里面放養香魚、鯽魚、鯉魚等。

所以,他認為是鯉魚什麼的在蹦跳。

想著想著,他又迷迷糊糊地進入了淺睡狀態,這時又響起了“嘩啦嘩啦”的聲音。

說不定是水獺什麼的來打魚的主意了。

如果不是水獺,就是有一只魚鷹逃出來,跳進了溝里。

他打算出去看看,于是點起了燈火。

穿上簡單的衣服,就要出門而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孫女綾子。

因為家里實在太靜了。

“綾子……”

他呼喚著,拉開門。

房間里卻沒有本應在那里睡覺的綾子。

晦暗、狹窄的房間里,只有忠輔手中的燈火在晃動。

心想,她也許是去小解了吧。但心中卻莫名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覺。

他打開門走出去。

在門外,忠輔和綾子打了個照面。

綾子用濡濕般的眸子看看忠輔,不作一聲進了家門。

可能是淋雨的原因,她的頭發、身上穿的小袖濕漉漉的,仿佛掉進了水里似的。

“綾子……”

忠輔喊她,但她沒有回答。

“你上哪儿去了?”

綾子聽見忠輔問她,卻沒有轉身,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那天晚上的事僅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即便忠輔追問昨晚的事,綾子也只是搖頭,似乎全無記憶。

綾子的神態一如往常,甚至讓忠輔懷疑自己是否睡糊涂了,是在做夢。

后來忠輔也忘掉了這件事。

忠輔又一次經歷類似的事,是自那件事過后第十天的晚上。

和最初那個晚上一樣,夜半突然醒來,聽見水聲。

仍是來自外面的溝渠。

“嘩啦嘩啦!”聲音響起。

不是魚在水中跳躍的聲音。

是一件不小的東西叩擊水面的聲音。側耳細聽,又有一聲“嘩啦!”

忠輔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

他輕輕起床。

沒有穿戴整齊,也沒有點燈,他悄然來到綾子的房間。

門開著。

從窗戶射進來幽幽的月光,房間里朦朧可辨。

房間內空無一人。

一股異臭扑鼻而來。

是野獸的臭味。

用手摸摸褥子,濕漉漉的。

“嘩啦!”

外面傳來響聲。

忠輔躡足悄悄來到門口,手放在拉門上。他想拉開門,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擔心弄出聲音的話,會讓在水溝里弄出響聲的家伙察覺。

忠輔從屋后悄悄繞出去。

貓著腰,悄悄繞到水溝那邊。

從房子的陰暗處探頭窺視。

明月朗照。

月光下,有東西在水溝里游動。

白色的———

是一個裸体的人———女人。

女人把身体沉到齊腰深的水里,神情嚴肅地俯視水中。

“綾子……”

忠輔驚愕地喃喃道。

那女人正是孫女綾子。

綾子全身赤裸,腰以下浸泡在水里,炯炯有神的雙眼注視著水中。

月光滿地。

月亮清輝灑在綾子白淨、濡濕的肌膚上,亮晃晃的。

一種美麗卻不同尋常的境況。

綾子嘴里竟然銜著一條大香魚。

眼看著綾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將香魚自頭部起活活吞食。

令人驚駭的景象。

吃畢,綾子用舌頭舔去唇邊的血跡。

那舌頭比平時長一倍以上。

“嘩啦!”

水花濺起,綾子的頭部沉入水中。

當綾子的臉露出水面時,這回她嘴里叼著一條鯉魚。

突然,從另一方向響起了“啪啪”的聲音。

是拍手的聲音。

忠輔轉眼望著那邊的人影。

水溝邊上站著一名男子。他中等個頭,臉龐清秀。身穿黑色狩衣,配黑色的裙褲。

因為他的這身打扮,忠輔剛才沒有發覺那里還有一個人。

“精彩,精彩……”

男子微笑著,看著水中的綾子。

他除了鼻子大而尖之外,外貌上並無特別之處。他的臉予人扁平的感覺,眼睛特別大。

嘴巴一咧,不出聲地微笑著。

“吃吧。”

男子低聲說道。綾子便連魚鱗也不去掉就從魚腦袋啃起,開始大嚼銜在嘴里的大鯉魚。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綾子就在忠輔的注視之下,將整條鯉魚吞食了。

然后,她又潛入水里。

“嘩啦”一聲,綾子的頭露出水面。

她銜著一條香魚,一條很大的香魚。

“綾子!”

忠輔喊了一聲,從房子的暗處走了出來。

綾子看見了忠輔。

就在那一瞬間,被抓住的香魚猛地一掙扎,從綾子嘴里掙脫了。

在水溝的水往外流出的地方,有竹編的板子擋著。

這樣做是為了讓水流走而水中的魚逃脫不了。

掙脫了的香魚越過竹編的擋板,向前面的小水流蹦跳過去。

“真可惜!”

綾子齜牙咧嘴地嘟囔著。“嘶”地呼出一口氣,根本不像是人的呼吸聲。

她揚起頭,看著忠輔。

“你在干什麼?”

忠輔這麼一問,綾子“嘎吱嘎吱”地磨著牙,神情凄楚。

“原來是祖父大人光臨了……”

說話的是溝邊的黑衣男子。

“那就下次再來吧!”

他說畢,縱身一躍,隨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5 PM



“呵呵。”

晴明不由得感嘆起來。

他愉快地眯縫著眼,看著博雅說:

“很有意思呀。”

“別鬧啦,晴明,人家為難著哩。”

博雅鄭重其事地望望笑意盈盈的晴明。

“接著說呀,博雅。”

“好。”

博雅回答一聲,上身又向前探出。

“到了第二天早上,綾子又完全不記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為了。”

“那……”

“現在才說到要緊的事:到這時,忠輔才發現問題。”

“他發現了什麼?”

“綾子已經懷孕了。”

“哦?”

“看上去腹部已經突出,行動已經有些不便了。”

“哦。”

“綾子的母親也曾經是這樣。如果綾子也學她媽,與找上門來的男子幽期密會,因而懷孕,忠輔實在很傷心。他都六十二歲了,不知能照料綾子多久。是一段良緣的話,就盡可能嫁到那男子家里好了;實在不行,做妾也罷———他甚至都考慮到這一步了。”

“噢。”

“可是,晴明啊……”

“嗯。”

“那個對象似乎並不尋常。”

“看來也是。”

“甚至讓人覺得是個妖怪。”

“嗯。”

“于是,忠輔就想了個法子。”

“他想了個什麼法子?”

“因為問綾子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于是忠輔便想,干脆直接揭開他的真面目。”

“有意思。”

“得了吧,晴明。結果,忠輔就決定打伏擊。”

“噢。”

“好像那上門的男子是先到綾子的寢室,然后再帶她外出,讓她吃魚。”

“噢。”

“忠輔通宵守候,打算那男子來時,趁勢抓住他。即使抓不住,也要問個清楚,他究竟打算怎麼辦。”

“噢。”

“于是他就守候著。可是那天晚上沒等著,第二天晚上也沒見那男子來。”

“不過,總會等到的吧。”

“等到了。”博雅答道。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5 PM



忠輔一到晚上,便通宵守候。

綾子一入睡,他立即爬起來,在寢室里屏息靜候。

他懷里藏了一把柴刀。

但是,在他守候的時候,那男子卻總不出現。

第一個晚上平安無事,不知不覺就到了黎明時分。

第二晚、第三晚也是如此。

忠輔每天只能在從黎明到天亮的時候打個盹儿。

直到第四晚,又到黎明時分,忠輔已開始懷疑,是否因為那天晚上事情被自己撞破,那男子不會再來了。

就這樣,到了第五天的晚上。

忠輔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寢室里盤腿而坐,抱著胳膊靜候。

四周漆黑一片。他眼前浮現出綾子近來迅速變大的腹部,不禁升起一股憐意。

黑暗中,隱約傳來綾子睡眠中的呼吸聲。

聽著聽著,一陣倦意襲向忠輔。他迷迷糊糊起來。

室外飼養的魚鷹發出的嘈雜聲驚醒了忠輔。

他睜開眼睛。

這時候,黑暗中有人“篤篤”地叩門。

他起身去點燈。

“忠輔先生……”

門外有人說話。

忠輔持燈開門,眼前站著那天晚上見過的男子。

那個一身黑衣黑裙褲、臉龐清秀的男子。

一名十來歲的女童跟在他身邊。

“您是哪一位?”

忠輔問對方。

“人們叫我做‘黑川主’。”

男子答道。

忠輔舉燈照著,再三打量這男子和女童。

男子雖然模樣清秀,但身上總有一股貪鄙的味道。

頭發濕漉漉的,身上散發著一股直嗆鼻孔的獸類的臭味。

被燈光一照,他就像感到目眩似的把頭扭向一邊。

女童的嘴巴怎麼看都顯得太大。

有點不妙。

———應該不是人類。

是妖怪吧。忠輔心想。

“黑川主大人,有何要事光臨敝宅?”

忠輔問道。

“綾子姑娘太美了,我要娶她。”

真是厚顏無恥。

他一張嘴,一股魚腥味就扑面而來。

他和女童是走夜路來的,手上卻沒有燈火。

肯定不是人。

忠輔且讓兩人進屋,然后繞到他們背后。

他伸手入懷,握緊柴刀。

“綾子姑娘在家嗎?”

忠輔照著正在說話的黑川主背部猛劈一刀,卻沒有砍中目標的感覺。

刀刃只砍中黑川主一直穿著的狩衣,中了刀的狩衣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定神一看,綾子房間的門開著,赤裸的黑川主站在屋里。他背對著忠輔。

正好屁股處露出一條黑糊糊的粗尾巴。

混賬!

忠輔想邁步上前,但腳下卻動彈不得。不僅是腿腳,忠輔保持著握柴刀的姿勢,竟僵立在那里。

綾子帶著歡喜的笑容站起來。忠輔就站在旁邊,但她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

綾子脫去身上的衣物。

從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映照著她潔白的身体。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綾子松開手,先躺下了。

兩人就在忠輔的眼前顛鸞倒鳳,花樣百出。

之后,兩人光著身子走出房間。

聽見了水聲。

似乎兩人在抓魚。

回來時,兩人手上各拿著一條活的大鯉魚。

接著,兩人就從魚頭起,“嘎吱嘎吱”地大啃大吃起來。

魚骨、魚尾、魚鱗一點不剩。

“我再來哦。”

黑川主說完,離去了。忠輔的身体終于能動了。

他衝到綾子身邊。

綾子打著微鼾,睡得正香。

第二天早上,綾子醒了,但她仍舊沒有任何記憶。

之后,那男子每天晚上都出現。

無論忠輔想什麼辦法,到那男子即將出現時,他總會打起瞌睡來。等他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時,那男子已在屋內。

男子和綾子在那邊屋里顛鸞倒鳳一番,然后走到外面,拿著魚走回來,生生地啃吃。

等男子離開,第二天早上綾子醒來,她還是不記得昨夜的事。

只是綾子的腹部一日大似一日……

每晚如是。

忠輔忍無可忍,只得去找住在八條大道西的智應方士商量。

智應是約兩年前,從關東來此居住的方士,以能驅除附体邪魔著稱。

他年約五十,雙目炯炯,是一個魁梧的長須男子。

“原來如此。”

聽了忠輔的要求,智應點頭應允。

“三天后的晚上,我會過來。”

他撫須說道。

三天后的傍晚,智應果然來到忠輔家。

因為事前商定了有關的安排,忠輔故意讓綾子到外面去辦事,這時還沒有回家。

屋子的一角扣著一個竹編的大籠子,智應鑽了進去。

之前,籠子四周撒了香魚燒成的灰。是智應親自出馬做好了這一切。

到了夜晚子時,黑川主果然又來了。

剛一進門,黑川主便聳聳鼻子說:

“奇怪。”

他想了一想,環顧屋內,喃喃自語道:

“有別人在嗎?”

視線本已掃過了籠子,但卻視若無睹地一瞥而過。

“哦,是香魚嘛。”

黑川主放了心似的嘟囔道。

“綾子,你在家嗎?”

他慣熟無拘地走到綾子的房間里。

在兩人將要開始云雨的時候,智應才從籠子里出來。

與往常一樣,忠輔動彈不得,智應倒是能活動。

忠輔眼看著智應潛入綾子的房間,從懷里掏出一把短刀。

黑川主看來全然不知。

黑川主的黑尾巴“吧嗒吧嗒”地拍打著木地板。

智應手中的短刀刀尖朝下,猛然將那尾巴扎穿在木地板上。

“嗷!”一聲野獸的嚎叫,黑川主疼得直跳。

但是,由于尾巴被扎在地板上,他也跳不起來了。

智應從懷里掏出繩子,利索地將黑川主捆綁起來。

到現在忠輔也能動彈了。

“綾子!”

他衝了過去。

但是,綾子一動不動,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雙目閉合,鼻子發出微微的鼾聲。

原來綾子仍在睡夢之中。

“綾子!”

忠輔一再呼喚她,可她依然沒有醒來,一直仰面熟睡著。

“逮住怪物啦!”

智應開口道。

“哎喲,你設計害我啊,忠輔……”

黑川主呻吟著,恨得咬牙切齒。

“綾子還沒有醒來!”

忠輔對智應說。

“怎麼?”

智應先把黑川主綁在柱子上,然后走到綾子跟前。

他伸手摸摸,又念起種種咒語,但綾子還是仰面熟睡著,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

黑川主見此情景,放聲大笑。

“她怎麼可能醒呢?能讓綾子姑娘睜開眼睛的,只有我一個。”

“把解法說出來!”

智應喝道。

“我就不說。”

黑川主答道。

“快說!”

“你解開繩子我就說。”

“我一解開繩子,你就想溜了吧?”

“嘿嘿。”

“你應該是妖怪而不是人,好歹該現現原形吧……”

“我是人啊。”

黑川主說道。

“那你的尾巴是怎麼回事?”

“我本來就是那樣的。要不是疏忽大意,我才不會讓你們這種人得手呢。”

“可我們抓住你了。”

“哼!”

“把叫醒這姑娘的方法說出來!”

“解開繩子……”

這樣的對話持續到早晨。

“再不說,挖你的眼珠子!”

“哼!”

黑川主的話音剛落,智應的短刀猛地插入他的左眼。

黑川主又發出野獸的嚎叫。

但是,黑川主仍不開口。

天亮了。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透過窗戶射入屋子的瞬間,黑川主的聲音變小了。

看出他怕陽光,于是,智應把黑川主牽到屋外,繩子的一頭捆在樹干上。

因為繩子長度有限,黑川主便像系著的小狗一樣,只可在繩長的范圍內自由活動。

在陽光下只待了一會儿,眼看著黑川主就已經失掉元氣,蔫了。

“好吧。”

黑川主終于開口了。

“我說出叫醒姑娘的方法。先給我喝一口水好嗎?”

黑川主强打精神,以乞求的眼光望著智應和忠輔。

“給水喝你就說?”

智應問道。

“我說。”

黑川主答道。

見忠輔用碗盛了水端來,黑川主忙說:

“不對不對!用更大的東西。”

忠輔這回用提桶裝水拎來。

“還是不行。”

黑川主又搖頭說道。

“你要搗什麼鬼?”

智應問道。

“我沒有搗鬼。我已經落到這個地步,難道我喝口水你還害怕嗎?”

黑川主用輕蔑的目光望著智應。

“不給水的話,那女人就得睡到死為止。”

智應不作聲。

忠輔弄來一個直徑達一抱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提桶打水倒進去。

水桶滿了。

黑川主盯著水,兩眼發光,抬起頭來。

“喝水之前就告訴你。到這邊來吧。”

黑川主說道。

智應朝黑川主走近几步。

“噗!”

就在那一瞬間,黑川主猛然一躍而起。

“啊!”

智應連忙退到繩子拉到最大限度也夠不著的地方。

誰想到———

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在空中,黑川主的脖頸一下子拉長了一倍多。

“嘎吱!”

黑川主咬住了智應的頭部。

“哎呀!”

就在忠輔驚叫的同時,鮮血從智應的頭部噴涌而出。

黑川主向忠輔回過頭來。

那是一張野獸的臉。臉上長著細密的獸毛。

黑川主向前跑了數步,一頭栽進裝滿水的大桶里。

一片水花濺起。黑川主不見了蹤影。

水桶里清澈的水微微蕩漾,水面上只漂浮著原先捆綁黑川主的繩子。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6 PM



“算得上驚心動魄啦。”

晴明點點頭說道。

“就是啊。”

博雅答道。聽得出他盡量抑制著激動的心情。

“對了,那位方士怎麼樣了?”

晴明又問。

“哦,據說保住了性命,但恐怕要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出不了門。”

“那姑娘呢?”

“還昏睡著呢。據說她只在黑川主晚上來的時候才會醒來,恩愛一番之后,就又睡過去。”

“哦。”

“哎,晴明,這事你是不是可以幫幫忙?”

“能不能幫上忙,得去看了才知道……”

“對對。”

“剛才吃了人家的香魚嘛。”

晴明的目光轉向昏暗的庭院。有一兩只螢火蟲在黑夜里飛來飛去。

“你肯去嗎?”

博雅問晴明。

“去。”

晴明又接著說:

“就效仿那位方士,也來捆上那怪物……”

晴明的目光隨著螢火蟲移動,嘴角浮現一絲微笑。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6 PM



“這樣應該可以了。”

晴明打量著水桶道。

“這樣有什麼用?你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打算呢?”

博雅滿臉疑惑。

他所說的“這樣做”,是指晴明剛剛才做好的准備。

晴明拔了自己好几根頭發,打結接長,繞桶一周,最后打結、綁好。

博雅問的是這樣做的目的。

晴明笑而不答。

忠輔的房子在鴨川河附近。

屋前有一道土堤,流水聲從堤那邊傳來。

“接下來只需等到晚上了。”

晴明淡淡地說道。

“真的行了?”

博雅顯得憂心忡忡。

“讓它進屋,猛地給它一刀,不就了結了嗎?”

博雅手著按腰間的長刀說道。

“別急嘛,博雅。你要是把妖怪干掉了,卻不能弄醒姑娘,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對對。”

博雅嘟囔著,松開了握刀的手。

看來他屬于那種總是缺根弦的性子。

“哎,晴明,我能干點什麼嗎?”

“沒你的事。”

晴明說得很干脆。

“哼!”

博雅有點不服氣。

“馬上就天黑了,到時候你就躲在籠子里,當做看一場好戲。”

“知道啦!”

晴明和博雅一對一答之際,夕陽已經西下。

晚風徐徐吹來,夜幕降臨了。

博雅藏身籠中,手里一直緊握刀柄。

手心里一直汗津津的。

籠子四周被晴明糊上了香魚的腸子,腥味直衝博雅的鼻孔。香魚的味道不算難聞,但老是聞著它的味儿,也真叫人受不了。

而且天氣很熱。

圍在身邊的只是竹子,沒想到就熱成這樣。博雅渾身汗如雨下。

“這樣子,跟那位方士做法一樣,能行嗎?”

博雅進入籠子前問道。

“沒問題。人也好動物也好,都會被同一個謊言騙兩次的。”

于是,聽晴明這麼說,博雅就進了籠子。

到了子時,果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祖父大人,請開門。”

一個聲音在說話。

忠輔打開門,黑川主進了屋。

還是一身黑色狩衣的打扮,左眼仍舊血糊糊的。

黑川主一進門,便翕動鼻子。

“哈哈哈———”

他的嘴唇向上縮起,樣子十分恐怖。

“祖父大人,您又請了何方神聖啊?”

唇下露出尖利的牙齒。

聽了這句話,博雅握緊了手中的刀。

……晴明真渾,還說能騙人家兩次!

博雅下定決心,只要黑川主走過來,就狠狠地砍它一刀。他拔刀在手,擺好架勢。

透過燈盞里的小小燈光,知道站在門口處的黑川主正望著這邊。

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小童。

博雅和黑川主目光相遇了。

但是,黑川主並沒有打算走過來。

博雅心想,既然如此,我推掉籠子扑上去好了。但他發覺自己的身体居然動彈不得。

“別動啦。等我跟綾子恩愛之后,再慢慢收拾你吧。”

黑川主朝著博雅的方向說道。

他原地一轉身,走進了綾子的房間。

“綾子……”

當黑川主在寢具旁跪下時,一只白淨而有力的手迅捷地從寢具下伸出,抓住了黑川主的手。勁道十足。

“怎麼回事?”

黑川主想要撥開那只手,寢具此時突然掀開了。

“老實點吧!”

隨著一聲冷冷的喝斥,從寢具下站起來的,正是晴明。

晴明的右手握緊了黑川主的手。

“哎喲!”

未等黑川主逃跑,他的頸脖上已經套上了繩子。

這條繩子把黑川主的腦袋緊緊地捆扎起來了。

緊接著,他的手腕也被捆綁住了。等黑川主回過神來,他已經被晴明捆得結結實實。

“黑川主大人!”

“黑川主大人!”

女童蹦跳著,叫喊著主人的名字。晴明抓過女童,也捆綁起來。

晴明走近忠輔,右手摸摸忠輔的額頭。

仿佛清涼如水的液体從晴明手心流向忠輔的額頭,接下來的瞬間,忠輔就能夠活動了。

“怎麼啦,博雅?”

晴明拿開籠子。

博雅仍舊保持著單膝跪下、右手握刀的姿勢。

晴明的右手一摸到博雅的額頭,博雅便能動了。

“晴明,你太過分了。”

“你說過沒事的……”

“我是說過,但那是騙你的。對不起,請多多包涵。”

“騙我?”

“我打算讓黑川主把注意力放在你那邊,然后趁機抓住他。多虧你幫忙,事情總算順利完成。”

“一點也不順利!”

“對不起了。”

“哼!”

“請原諒,博雅……”

晴明臉上掛著毫不介意的微笑。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7 PM



“給點水喝吧。”

黑川主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烈日當空。

他依舊被捆在上次那棵樹上。

從太陽初升時起,黑川主就吐著舌頭,開始氣喘了。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

頭頂上,夏日陽光明媚。

閑待著也覺得熱,更何況一身黑衣,還被捆綁著,黑川主更吃不消了。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黑川主的皮膚已經干皺起來。

“要水———嗎?”晴明說道。

“是。給點吧。”

“如果給你水,你會說出弄醒綾子的方法嗎?”

晴明身穿一件寬松輕薄的白衣,坐在樹陰下,美滋滋地喝著沁涼的水,望著黑川主。

“當然會說。”

黑川主立刻答道。

“好吧。”

見晴明這麼說,忠輔再度搬來大水桶,放在黑川主跟前。

用小桶從溝里打水,再一一倒進大桶。

不一會儿,大桶已經裝滿水。

“好吧,我喝水前就告訴你。請到這邊來。”

黑川主說道。

“這樣子就行。說吧,我聽得見。”

“讓別人聽去是不行的。”

“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聽見。”

晴明淡淡地說。他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竹筒里的水,喉頭美妙地“咕嘟”一聲。

“你不過來我就不說。”

“不說你就在那里說吧。”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8 PM

4、蟾蜍



“真不得了! ”

博雅從剛才起,便呷一口酒嘆息一回,發出情不自禁的贊嘆。

“好事一樁啊! ”

他抱著胳膊,自顧自點著頭。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進左右兩只袖子里,盤腿而坐,正對什麼事情贊不絕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門拜訪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掛長刀,不帶隨從,飄然而至。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進了門,招呼一聲:“喂,晴明。在家嗎? ”

于是。從寂靜無聲的里屋傳出一聲:“來了! ”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房間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歲的長發女子,她膚色白淨,步態輕盈。她穿一件多層重疊的、沉重的唐衣。

衣飾厚重,腳下卻輕飄飄的,仿佛一陣輕風也能將她刮起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

“博雅大人——”

女子輕啟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

與來賓初次見面,她卻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

“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臨。”

在女子的引領下,博雅來到外廊上。

這里是房子外側的窄廊。有頂蓋而無套窗,是一個任由風吹日曬的地方。

晴明隨意地盤腿而坐,背靠著壁板,眼望庭院。

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長。

博雅隨女子來到這里后,偶爾回頭,本應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不經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間,卻見那里有一架屏風,上面畫了一名女子。再細看,屏風上的女子與剛才在身邊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

“噢。”

博雅一時對那幅美人畫看得入了迷。

時值長月——陰歷的九月七日。

以陽歷算的話,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臉上略帶紅潮,兩眼放光。

年輕人似乎有點激動。

“怎麼啦,博雅? ”

晴明將望向庭院的視線移向博雅。

博雅回過神來,本想對那幅畫說些什麼,卻又改變了主意。

“哎,晴明,今天在清涼殿上聽說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說說,所以就過來了。”

他直奔主題。

“有趣的事情? ”

“對呀。”

“是什麼事? ”

“是關于蟬丸法師。”

“哦,是蟬丸法師的事……”

晴明知道蟬丸其人,昨夜還和博雅一起見過他。

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師,也可以說是博雅的琵琶老師。

這位博雅,身為粗魯的武士,卻深諳琵琶之道,也會彈奏。

他在蟬丸門下風雨無阻地奔走了三年,終于學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木》。

因為這個緣故,去年從異國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竊的琵琶玄象時,睛明和蟬丸見了面。

“蟬丸法師怎麼了? ”

“蟬丸法師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

“嗯,你是說去年玄象失竊那件事嗎? ”

“不不,就是一個月前的事。”

“哦? ”

“這位蟬丸法師被請到近江的一處宅子啦。”

“是去彈奏琵琶嗎? ”

“不是請他專程去彈琵琶。當然,那天蟬丸法師也彈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師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一個理由,把蟬丸法師請了過去。”

“噢。”

“但是,那宅子的主人其實不是為了那件事而叫蟬丸法師去的,他另有目的。”

“什麼目的? ”

“那位主人有個熟人,也算琵琶高手。于是,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讓蟬丸聽聽那人的技藝究竟怎麼樣。”

“噢。”

“其實是那位熟人請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蟬丸法師可不會答應專程去做這樣的事。”

“于是,就假托有事請蟬丸法師過去? ”

“正是這樣。”

“那……”

“就在他辦完事情的時候,旁邊的房間里忽然傳出琵琶彈奏的聲音……”

“是來這麼一手啊。”

“沒錯。蟬丸法師傾聽了一會儿,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開始彈了起來……”

“噢。”

“那是我很想聽的呀,晴明。蟬丸法師當時彈的是秘曲《寒櫻》啊。”

粗人博雅一副心馳神往的樣子。

“然后怎麼樣了? ”

晴明問博雅。

“你說呢! 當這位蟬丸法師開始演奏沒有多久,從隔壁房間傳來的琵琶聲突然停止了……”

“原來是這樣。”

“主人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派人過去瞧瞧,結果發現本應該在里面的那位彈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蹤了。就在這時,宅邸的看門人來報,說剛才彈琵琶的人出現過,留下‘于願足矣’的話就出門而去了……”

“呵呵。”

“眾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間里向蟬丸法師請教。蟬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前彈琵琶的熟人問個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是什麼理由? ”

“你繼續聽嘛,晴明。蟬丸法師勾留了几日,到了終于要離去的前一個晚上…

…“

“噢? ”

“那天,主人和蟬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家里,在那里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這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也找了個會彈琵琶的人在旁邊的房間里彈琵琶? ”

“正是。那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聽說了數日前的事,就搞了這樣的名堂。”

“哦……”

“開始時大家天南地北地閑聊,后來到了晚上,又傳來了琵琶聲。但是,蟬丸法師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對那琵琶聲不予置評,也沒有要彈琵琶的意思……”

“噢。”

“于是。那位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不耐煩了,就向蟬丸法師發問了。”

“問了些什麼? ”

“他問:”法師,這琵琶彈得怎麼樣? “‘”哦……“

“嬋丸法師答道:”正如您聽到的那樣……“

“然后呢? ”

“據說有公卿血統的人又說了:”要是法師在此彈奏琵琶,該多美妙啊……“

‘“……”

“‘豈敢,豈敢! ’——蟬丸法師這樣答道。”

“……”

“‘那邊的琵琶聲就會自動停止吧? ’這一問,法師就答:”不會吧。“‘”呵呵。“

晴明的興頭來了,兩眼放光。

“經再三懇求,蟬丸法師終于彈了琵琶……”

“結果怎麼樣? ”

“對面的琵琶聲並沒有停止,又彈完三支曲子之后,才終于停下來……”

“原來是這樣。”

“那位請蟬丸法師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這件事,在離開那家人之后,他問蟬丸法師:”前些時候聽的琵琶,和今晚聽的琵琶,哪一個更高明些呢? “‘”哦? “

“蟬丸法師只是搖頭。笑而不答。蟬丸法師就這樣回家去了。晴明,這件事你怎麼看? ”

“嘿,博雅,你要考我? ”

“哈哈,你總是說那些摸不著頭腦的事,什麼咒啊之婁的。”

博雅露出笑容。

“所謂‘怎麼看’,就是讓我判斷,前一位與蟬丸較量的人,和后一位與蟬丸較量的人,哪一個水平更高吧? ”

“就是這個意思。”

“問你一個問題,博雅,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能跟蟬丸法師比肩的琵琶師嗎? ”

“應該沒有。”

博雅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麼,哪個更好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

“你倒說是哪一個? ”

“應該是前一個——中途停止的那個吧。”

“正是這樣。真嚇我一跳啊,晴明。”

“不出所料。”

“什麼‘不出所料’? 你是怎麼知道的? 告訴我! ”

“就是說,前后兩人,水平都不及蟬丸法師,沒錯吧? ”

“沒錯。”

“這樣的話,答案不是很簡單嗎? ”

“怎麼個簡單法? ”

“前面那個人,他聽了蟬丸法師彈的琵琶,之所以自己就停下來,是因為他聽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顏。”

“哦。”

“也就是說,他還是有那麼一點水平,聽得懂蟬丸法師的琵琶。第二個人連蟬丸法師的琵琶有多高明也聽不出來,只知道沒頭沒腦地彈下去。”

“哎呀,真就是這麼回事哩,晴明。”

“博雅。你從何得知這件事? ”

“有人和蟬丸一道去了近江。這人在歸途中,聽蟬丸法師無意中提及那兩人的琵琶。我是在清涼殿上聽他說的。

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哦。“

“唉! ”博雅抱著略膊。望著晴明說:“蟬丸法師真是有涵養的人啊。”

博雅為此一直感嘆不已,不時點點頭。

“特別想跟你說說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過來了。”

“我的酒興讓你勾起來了。”

“也好。”

博雅已應允喝個痛快,但晴明卻輕輕搖了搖頭。

“不過,雖然想喝,今晚卻不行。”

“為什麼? ”

“還有重要的事。本來剛剛要出一趟門的,但后來知道你今晚會來,就等你了。”

“是戾橋的式神通知你的? ”

“啊,有那麼回事。”

盛傳這位晴明在戾橋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時可叫出來使喚。

“怎麼樣,和我一起去? ”

“一起? ”

“我這就要出門了。”

“方便嗎? ”

“是你嘛,應該沒有問題。”

“那,你這是去干什麼呢? ”

“與蟾蜍有關。”

“蟾蜍? ”

“說來話長,你要是去的話,路上再跟你說。”

雖然是對博雅說的,但晴明的視線,卻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雙唇微紅,帶著一絲蜜意的微笑。膚色白淨。

晴明將視線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你如果來的話,有一兩件事會幫上忙。”

“那就走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9 PM



他們乘車前往。

是牛車。

拉車的是一頭大黑牛。

長月之夜。

彎彎的、細長的上弦月掛在天上,有如貓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過,由四條大道折向西這一段。博雅是認識的,但再拐几個彎之后,博雅就不認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轉似的。

上弦月的朦朧光線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細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發出混沌的青光。說是青光,只是與地上的黑暗相較而言,天空的顏色簡直談不上有光存在。

空氣濕漉漉的。

皮膚涼浸浸的,但身上卻汗淋淋的。

既是長月,即使在夜間也不應覺得寒冷才對,但透過簾子吹進來的風卻帶著寒意。不過,盡管如此。身上的汗還是出個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種感覺更真實一些了。

車輪碾過沙石的聲音,由臀部傳送進体內。

晴明一直抱著胳膊不作聲。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門前已停著這輛牛車。

沒有隨從,也沒有其他人。

車是牛車,卻沒有牛。

奠非由人來拉這輛牛車? 博雅剛一開始這樣想,他馬上就注意到牛車的軛上已套上了牛。

是一頭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驚,怎麼突然冒出來那麼一頭大牛? 其實並非如此,只是因為牛身黑色,與夜色渾然一体,他自己沒有看出而已。

旁邊還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層疊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個人。

博雅和晴明鑽進牛車,車子便發出沉重的聲音往前走了。

自出發到現在,時間已過去了半個時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簾子,向外張望。

夜間的空氣融入了樹葉的清爽、豐熟的氣味,鑽進車廂里來。

他怔怔地望著黑不溜秋的、健碩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導,他們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輕飄飄地升空而去,像一陣風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灑滿了磷光,看似隱隱約約地閃爍著。

就像一個美麗的幽靈。

“哎。晴明。”

博雅開了腔。

“什麼事? ”

“如果讓人家看到我們這副模樣,會怎麼想? ”

“哦,會怎樣呢? ”

“以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歸冥界吧。”

博雅這麼一說,晴明的嘴角似乎掠過一絲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當然是看不見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覺已經傳達給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將怎樣。博雅? ”

睛明突然低聲問道。

“哎,別嚇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傳說我的母親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說。

“夠啦,夠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現在的臉是什麼樣的嗎? ”

博雅覺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經像狐狸一樣嘟出來了。

“晴明,別胡說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復了晴明平時的聲音。

“混賬!”

長噓一口氣之后,博雅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

“我剛才差點就動刀子了! ”

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點點頭。

“好嚇人啊。”

“被嚇壞的是我! ”

“是嗎? ”

“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太較真。如果認為你是妖怪,可能已經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為什麼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問‘為什麼’”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種各樣的呀。”

“嗯。”

“既有為禍人間的,也有與人無礙的。”

“嗯。”

博雅在側著頭想,然后自顧自點點頭。

“不過,晴明,我可能會遇上這種情況的。”

博雅很當真地說道。

“嗯,會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別那樣跟我開玩笑。我有時會不明白是在開玩笑,結果就會當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即使你是妖怪也無所謂。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

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現剛才那樣的情況,我會不知所措。無意識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說穿時,希望你慢慢說,不要嚇著我。

那樣的話,我就能應付了。“

博雅結結巴巴地說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認真說道。

好一陣沉默。

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使八聽來更覺得四周寂靜無聲。

突然,剛才抿著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說話了。

“知道嗎,晴明……”

博雅直率地說:“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邊。”

語調低沉而堅決。

“好漢子,博雅……”

晴明只說出這麼一句。

只有牛車的聲響。

牛車依然向著黑暗中的某個目標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東還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問道。

“那地方恐怕說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剛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說的話,可能也屬于那種地方。”

晴明說道。

“喂喂! ”

“別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點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務。”

“淨說些不明不白的話。但是,你總得告訴我。走這一趟是為了什麼目的嘛。”

“這話也有道理。”

“我們是去干什麼? ”

“大約四天前,應天門出怪事了。”

“什麼?!”

“你沒聽說?”

“哦。”

“其實應天門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說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從前就那樣。尤其是刮西風的雨夜,一定會漏雨。

可查看過之后,卻發現屋頂並沒有問題。這種事嘛,倒是常有的。“”不屬于怪事? “

“別急,博雅。雖然屋頂沒壞,但漏雨是事實。于是,前些天終于要修理了。

有一名木工,爬到應天門上仔細檢查了……“

“噢。”

“在檢查時,木工發現,屋頂下有一塊木板有些不對勁。”

“怎麼回事? ”

“哦,他發現那塊木板看上去是整塊的,但其實是厚度相同的兩塊板疊起來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塊板,打開一看,兩塊板子之間竟嵌了一塊木牌。”

“是什麼木牌? ”

“寫著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麼是孔雀明王的咒? ”

“從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蟲、毒蛇等著稱。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靈的尊神。”

“噢……”

“也就是說,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為了抑壓魔靈,寫下這牌子,放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結果卻把它弄壞了。把它擺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風下了雨,可是應天門不漏雨了。但是,當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這種事情……”

“看來,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間有聯系? ”

“不可能沒有關系。貼木牌壓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應也很厲害……”

“回應? ”

“比如說,用咒來限制怪事——就像用繩子把你捆綁起來,讓你動彈不得。”

“捆我? ”

“對。你被捆,生氣吧? ”

“生氣。”

“而且捆得越緊越生氣,對不對? ”

“那當然。”

“如果費一番工夫弄開了繩子呢? ”

“我可能會去砍那個捆我的人吧。”

“這就對啦,博雅。”

“什麼對了? ”

“就是說嘛,用咒將妖魅限制得太緊的話,有時反而會弄巧成拙,結果讓妖魅變得更惡毒。”

“你好像是在說我啊。”

“只是用你來打個比喻而已。當然不是說你。”

“沒事,你接著說。”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綁得太緊,要有一點點松動的余地。”

“哦……”

不過,博雅看上去還是接受不了的樣子。

“所謂一點點的松動,就是讓它在被封禁的地方,還是能做一點壞事的。以這件事為例,就是用漏雨來体現。”

“不錯。”

博雅點點頭,好歹明白了的樣子。

“那。怪事又是怎麼回事呢? ”

“事情發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應該是個刮西風、下雨的晚上吧? ”

“沒錯。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帶上自己的徒弟,在那個雨夜上應天門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麼怪事? ”

“是個孩子。”

“孩子? ”

“對。說是有一個孩子,頭朝下抱著柱子,瞪著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腳抱著柱子? ”

“就是那樣。用兩條腿、兩只手。他們正要登上門樓,把燈火一抬高,就發現一個小孩子貼在柱子上,惡狠狠地瞪著他們。”

據說那小孩子從高處“噗”地向兩人吐出一口白氣。

“呵! ”

“那小孩子從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飛。”

“很小的孩子? ”

“對。說是孩子,那張臉倒是蟾蜍的模樣。”

“就是你出門前提到的蟾蜍? ”

“對。”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現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現在,沒有醒過來。他有一名徒弟昨晚發燒而死……”

“于是他們就請你出馬? ”

“嗯。”

“那你是怎麼辦的呢? ”

“貼一塊新的牌子,也算是解決問題了,但那麼做只是暫時應付。即使有效,漏雨的問題還是會出現。”

“那你……”

“我就嘗試多方調查,了解有關這座城門的各種資料。

結果發現,在很久以前,出現過有關的問題。“”噢。“

“很久以前,應天門所在之處曾死過一個小孩。我是從圖書寮查到的。”

“小孩? ”

“對。”

晴明低聲說道。

“還挺復雜的呢。”

說畢,博雅扭頭左右張望。

車輪碾過地面的感覺一直到剛才還有,此刻卻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發覺了嗎? ”

“發覺什麼? 你看……”

既沒有車子在走的聲音,也沒有車子在走的跡象。

“博雅啊,從現在起,你就當所見所聞全是在做夢。就連我。也沒有自信來說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簾子,黑暗中倏地出現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開簾子,但無論你看見什麼,在你掀起簾子時絕對不能出聲。

否則不但你的性命不保,連我也有生命危險。“

晴明松開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簾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別無一物。連月光也沒有。

土地的氣息也好,空氣的氣息也好,全然沒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長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來越綻放出美麗的磷光。

“呵!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嘆息一聲。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蒼白的火焰,火焰隨即變大,變成了鬼的模樣。

這鬼眼看著變成了一個頭發散亂的女子,她仰望虛空,牙齒“格格”作響。想再看清楚一點的時候,她倏地又變成了一條青鱗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細看一下,黑暗之中有無數肉眼看不清的東西在擠擠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東西又看得見了。

人頭忽然閃現。還有類似頭發的東兩。動物的頭、骨、內髒。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東西。書桌形狀的東西。嘴唇。異形的鬼。眼球。

在形狀怪異的東西中間,牛車依舊向著某個目標前行。

從輕輕掀起的簾子縫隙里,令人惡心、反胃的微風迎面吹來。是瘴氣。

博雅放下簾子,臉色蒼白。

“看見了吧,博雅……”

晴明剛開口。博雅便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看見鬼火了。晴明,它變成鬼的模樣,然后又變成女人,最后變成蛇消失……”

“是嗎。”

暗明語氣平和。

“哎,睛明,那該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麼回事吧。”

“看見鬼的時候,几乎喊叫起來。”

“幸好你沒喊出來。”

“如果我喊了出來,會成什麼樣子? ”

“它們會馬上把整輛車子吞噬,連骨頭也不剩下。”

“我們是怎麼來到這里的? ”

“方法有多種,我用的是當中的簡易方法。”

“究竟是什麼方法? ”

“你知道‘方違’吧? ”

“我知道。”

博雅低聲回答。

所謂“方違”,就是外出時,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則先向其他方向出發,在與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過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這是陰陽道的方法,用以規避禍神之災。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許多次類似的‘方違’,在反復進行的過程中,就可以來到這里。”

“原來如此。”

“不過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說道。

“對了,我還有一事相求。”

“說吧,什麼事? ”

“這輛車是我造的結界,不會輕易讓什麼東西進來。但偶爾也有闖得進來的東西。我算了一下,今天從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當天一神轉移方位的日子。為了進入此處,要橫跨通道五次。在這整個過程中,可能有人來查看。”

“來到車里面? ”

“對。”

“別嚇唬我,暗明……”

“沒嚇唬你。”

“是鬼要進來嗎?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麼。是人嗎? ”

“也不是人。但因為你是人,對方如果不是有特別的意思,它就會以人的面目出現,而且說人話。”

“它來了會怎麼樣? ”

“它看不見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會把我怎麼樣? ”

“它不會把你怎麼樣。只要你按我說的做就行了。”

“怎麼做? ”

“來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靈嗎? ”

“這麼認為也行,因為很難解釋。”

“然后呢? ”

“它可能會這樣問你:既為人之身,為何會來到這種地方? ”

“哦。”

“它那樣問,你就這樣答。”

“怎麼答? ”

“我目前患心煩之症,于是向友人詢問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贈送專治心煩之蟲的草藥……”

“哦。”

“此藥系顛茄草之屬,曬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當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氣似已平復,正在此間恍惚。

——你就這樣回答。“”這樣就可以了? “

“對。”

“如果還問到其他事呢? ”

“不管問到什麼,你只管重復剛才那番話就是了。”

“真的那樣就行了? ”

“行。”

晴明這麼肯定。博雅直率地點點頭:“明白了。”

這時候,車外突然傳來敲牛車的聲音。

“晴明?!”

博雅壓低聲音問。

“照我說的做。”

晴明輕聲叮囑。

車簾被輕輕掀起,出現了一張白發老人的臉。

“咦? 既為人身,何故來到此地? ”

老人開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點就向晴明那邊望去的衝動,說道:“我目前患心煩之症,于是向友人詢問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贈送專治心煩之蟲的草藥……”

他准確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話。

“哦……”

老人轉動著大眼珠子,盯著博雅。

“此藥系顛茄草之屬,曬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當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氣似已平復,正在此間恍惚。”

“噢。”

“原來是顛茄草啊……”

老人稍稍側著頭,盯著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對大眼珠子又轉動起來。

“順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橫過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嗎? ”

老人說畢,嘴巴大張,露出一口黃牙。

“因為服用顛茄草,心神恍惚,什麼都鬧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囑咐答道。

“噢。”

老人雙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氣。一股泥土昧扑面而來。

“哦? 這樣子你還飛不動嗎……”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話,你就醒不過來了。如果我給你吹氣你還是不能飛回去的話,大概還要再過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話音剛落,突然消失無蹤。

挑起的簾子恢復了原樣,車內只有博雅和晴明。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19 PM



“哎喲。晴明,真是不得了啊。”

博雅驚魂甫定般說道。

“什麼事不得了? ”

“照你說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

“那是當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嗎? ”

“屬于那種吧。”

“不過,我們也夠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別高興,還有回程呢。”

“回程? ”

博雅問了一聲。他說話的唇形尚未復原,忽然做傾聽狀。

因為他的身体又能夠感受到車子碾過泥土沙石的、小小的聲音了。

“哎,晴明——”

博雅呼喚。

“你也察覺到了? ”

晴明問道。

“當然啦。”

博雅回答。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間,牛車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

“好像已經到了。”

晴明開口道。

“到了? ”

“是六條大道的西端一帶。”

“那麼說。是返回人間了? ”

“不能算返回。因為我們仍在陰態之中。”

“什麼是陰態? ”

“你就當還是不在人世間吧。”

“現在是在哪里? ”

“一個叫尾張義孝的人家門口。”

“尾張義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親的名字……”

“什麼?!”

“聽我說。博雅! 我們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話也不能說。你一開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待在牛車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來到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說話,就是腸子讓狗拖出來,我也不會開口的。”

看樣子真讓狗拖走腸子,博雅也會一言不發。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車。

下了車,兩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掛著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靜立于黑牛之前,注視著兩人。

“綾女。我們去去就來。”

晴明對女子說話,名叫綾女的女子文靜地躬身一禮。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20 PM



這里簡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樣,雜草占盡了整個庭院。

風一吹過,雜草搖擺,彼此觸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門內只剩園子,沒有房子或任何其他東兩。隱隱約約像是有過房子的地方,只躺著几根燒焦的大木頭。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訝不已。

行走在草叢之中。卻不必撥開雜草。這些草被踐踏過也不會歪倒。

腳下的草隨風搖擺。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氣一樣的存在。

走在前頭的晴明突然停住腳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現了人影。確實是人的影子。是兩個人。

一男一女。

但是。熟視之后的博雅差一點就要命地喊出聲來。

兩個人都沒有頭。兩個人都雙手捧著自己的頭,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兩人不住地重復著這句話。

“就因為看見了那只蟾蜍啊……”

“我們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呀r ”我們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呀! “”好冤啊……“

“沒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聲音壓得很低。

“那樣的話,多聞就有命啦! ”

“耶樣的話,多聞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頭,牙齒咬得格格響。

“多聞”看來是兩個無頭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來到兩人身旁。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呀? ”

晴明向兩人問道。

“噢噢。”

兩人應聲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時代的事了。”

兩人這樣答道。

“也就是貞觀八年,應天門燒毀那一年啦。”

晴明插入一句。

“一點不錯。”

兩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頭上,眼淚在臉上潸然而下。

“發生了什麼事? ”

晴明又問。

“我儿子多聞……”

“才六歲的多聞……”

“他呀,在那里看見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經歲的蟾蜍。”

“多聞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們是后來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沒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掙扎個不停。”

“到了晚上還是那樣掙扎。”

“第二天白天,它還活著。”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詳之物啊。所以,我們就難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園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來。”

“它一哭,周圍就會燃起藍色的火焰。”

“燃燒起來。”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儿子多聞就要發燒,痛苦地呻吟。”

“要殺死它,又怕它會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讓它逃生,又怕它脫身之后,鬧得更加厲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

“應天門失火了。”

“應天門塌掉了。”

“有人說這件事是我們的責任。”

“有人看見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還活著,發著光。”

“那人到處說我們是在行妖术。”

“說應天門是用妖术燒毀的……”

“我們剛去申辯,多聞就發燒死了。”

“唉。”

“真可憐呀。”

“太氣人了,我們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燒掉。”

“多聞也燒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聞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進了這麼大的罐子里,在應天門之下挖地三尺,埋了進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們就被抓起來處死了。”

“三天之后,腦袋就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因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聞和蟾蜍。”

“只要有應天門,骨灰就會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兩人發出笑聲時,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話脫口而出:“好可憐呀……”

他只是喃喃自語,聲音很小,但卻很清楚。

兩個無頭人馬上不說話了。

“誰?!”

捧在手中的腦袋,把凄厲的目光轉向博雅。

那臉孔是鬼的模樣。

“快逃。博雅! ”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這邊! ”

“別讓他跑掉! ”

博雅飛跑起來,他的身后傳來這樣的喊叫聲。

一回頭。見兩個無頭人緊追不舍。

他們手上的腦袋是鬼的模樣,追趕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飛翔。

這回完了。

“對不起,晴明! ”

博雅手按刀柄:“我在這里頂著,你快逃! ”

“不要緊。快上牛車! ”

一看,牛車就在眼前。

“進去,博雅! ”

兩人鑽進牛車。牛車“吱呀”一聲走動起來。

不知從何時起,周圍又是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了。

博雅掀起簾子向后望去,只見群鬼在后追趕著。

“怎麼辦,晴明? ”

“我已經想到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帶了綾女來。

不用擔心。“說著,晴明口中念念有詞。于是,在前方引導牛車的綾女像被一陣風吹起一樣,在空中飄舞起來。

群鬼呼啦啦地圍上去,開始大啖綾女。

“好了,機不可失! ”

就在綾女被群鬼瘋狂吞噬的時候,牛車逃脫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2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21 PM 編輯



博雅醒過來了。

原來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頭過來,察看他的情況。

“綾女姑娘呢? ”

博雅一醒來就向晴明發問。

“在那里。”

照晴明視線的方向望去,只見有一架屏風在那里。本來是一架描繪了仕女圖的屏風。

但是,原先畫在屏風上的仕女,整個地脫落了。那里只有一個站姿的女子剪影,圖畫則沒有了。

“就是它? ”

“就是綾女。”

“綾女原是圖畫? ”

“對呀。”

見博雅瞠目結舌的樣子,晴明輕聲說道:“哎,博雅,怎麼樣,你還有力氣出去嗎? ”

“還行。去哪里? ”

“應天門呀。”

“當然要去。”

博雅亳不猶豫地說道。

當晚,晴明和博雅來到應天門。

在黑沉沉的夜里,應天門聳立著,仿佛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飄忽不定,更顯得步步驚心。

“好嚇人呀。”

博雅喃喃道。

“你也會害怕? ”

“當然會嘛。”

“為玄象琵琶的事,你還獨自登上過羅城門呢。”

“那時候也害怕呀。”

“嘿嘿。”

“對于害怕這種東西,人是無能為力的吧。但是,身為武士,害怕也必須去。

所以就上去了。“

博雅說著。他手里拿著一把鐵鍬。

“是這一帶了吧? ”

博雅用鐵鍬頓一頓地面。

“嗯。”

“我來! ”

博雅挖了起來。

果然不出所料,在應天門下深三尺之處,挖出了一個舊罐子。

“有啦,晴明! ”

晴明伸手從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這時,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舊罐子的光影晃動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開了! ”

“不會有事吧? ”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

“沒關系。”

晴明打開罐蓋,突然,里面飛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亂蹬地掙扎著。發出了難聽的叫聲。

“長著人的眼睛呢。”

博雅嘆道。

的確,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

“不,它可是人的精氣和經歲的蟾蜍的精氣結合而成的,極難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麼樣? ”

“當個式神使用吧……”

晴明將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們回去吧。”

晴明手里捏著蟾蜍,對博雅說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這一來,怪事就不會再出現啦。”

晴明愉快地說道。

后來的情況。果然就像晴明所說的一樣。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22 PM

5、鬼戀闕紀行



首先看見那個東西的。是一個叫“赤發鬼犬麻呂”的賊。

犬麻呂是個年屆五十、頭發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國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為錢犯了難,竟偷走純金的主佛如來像,因此墮落為賊。

入屋行竊必下殺手,是這個犬麻呂的做法。殺掉人,就可在沒有活口的房子里從容不迫地搜尋錢財。不過,還是會有人藏身暗處,僥幸活了下來。這些人中,有人見到了犬麻呂濺一身遇害人的鮮血、滿頭滿臉紅彤彤的樣子,從那時起他便被叫做“赤發鬼”了。

此時,犬麻呂正氣喘吁吁地趕路。

他潛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竊,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倆撞見了。他用手中的長刀砍死了這母子倆,什麼也沒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發出一聲驚叫,將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東,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時過半。

十四之夜的銀白色月亮,懸掛在半天之中。

他赤著腳。赤腳啪嗒啪嗒地踩踏著自己的投影。

已是陰歷十月近月中的時候,赤腳踩著地面覺得很冷。

襤褸的直垂下擺,因為翻到腰際,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風的吹拂之下。

雖然還沒到霜降,但對于年過五十的犬麻呂來說,已經覺得冷風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著帶血的長刀。

“呸! ”犬麻呂解嘲地發一聲喊。

還是年過五旬之過吧,不能像從前那樣迅捷了。

“呸! ”又嘟噥一次,犬麻呂放慢了腳步。

沒有人追上來。犬麻呂邊走邊放下直垂的下擺。正要收刀人鞘時,他停住了腳步。

並不是因為不停下來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為看見前方出現了奇怪的東西——一團發出藍光的東西。

朦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塊。

“是牛車嗎? ”

犬麻呂思忖著。

在朱雀大路南面——羅城門的方位,一輛牛車而向犬麻呂停在哪里。

沒有牛。只有牛拉的車。

為什麼這種地方停著牛車呢? 正在這麼想的時候,犬麻呂一下子屏住了氣息。

原來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車,竟然是動的。而且,它正筆直地朝犬麻呂的方向走來。

“吱,吱……”

聽得見微弱的聲音,是車軸轉動的聲音。

那個聲音和牛車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呂靠近。

“吱,吱……”

牛車最初看似停止不動,是因為它的運動極其緩慢。

犬麻呂的舌根僵住了。

為什麼沒有牽引的車子會向前運動呢? 犬麻呂后退了半步。

他看見在牛車的兩側,模糊地現出兩個人影。

牛車的右側——即犬麻呂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車的左側——即犬麻呂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見怪事了。

雖說是夜間,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來竟是同樣清晰。兩個人影都隱隱約約地飄浮在空氣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們。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呂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車和兩個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總是在夜深入靜之時行竊,犬麻呂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異之事。

隱約閃現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卻在身后緊追不舍的腳步聲;在倒塌的大門下,從棄置的女屍頭上一根一根地拔下頭發的老太婆;深夜在路邊哭叫著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這般詭異。

不過,犬麻呂畢竟是個膽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無論對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縮不前,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車靠近過來,犬麻呂將剛才后撤的那條腿朝著牛車邁向前去。

牛車與犬麻呂之間的距離縮短至初時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個男子。是個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邊腰間掛著長刀,步態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個身穿輕便旅裝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單衣。套白色罩衣,兩只手在托著罩衣。也是肅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邁步向前。

沒有任何腳步聲,也沒有車子碾過泥土的聲音。

只聽見車子吱吱作響的聲音。

終于,等車子來到跟前的時候,犬麻呂高舉長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呂發出一聲低沉的喝問。

弱勢的狐狸之類,被這樣一喝的話,馬上就會逃之天天了。

然而,對方卻沒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車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呂依然右手舉刀,又喝問一聲。

“到大內去。”

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來自車子里面。

車簾輕輕抬起,露出一張俏麗的女子臉龐,若論年齡,應該是二十七八的樣子。

豐滿的嘴唇,水靈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麼香。犬麻呂只覺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來。

簾子放下,女子的臉隨即消失。

犬麻呂的鼻腔里還留著那種香氣。

牛車已到身前。沒有套牛、卻在晃晃悠悠的車軛,來到面前。

叉開兩腿、舉刀屹立的犬麻呂,突然看見那車軛上綁著令人毛骨‘辣然的東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長頭發。

“哎呀! ”

犬麻呂大叫一聲,翻滾在地。

牛車肅穆地從他的身邊通過。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時變成了腐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2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23 PM 編輯



源博雅坐在外廊內,雙手抱著胳膊。

這里是位于土御門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內。

時值黃昏,天正下著雨。

雨絲細柔,但已讓人頗覺寒冷。

雨水濕潤了整個蓬亂的院子。

這雨已連下了三天。

几乎從不收拾的庭院展現在博雅的面前。

一個月前還發出清香的木樨,現在也落了花。

往日滿園茂盛的雜草,曾几何時綠得逼人的氣勢都不見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頹喪的、濕漉漉的模樣。草叢中也有些草已經枯萎變色了。

這樣的草叢里,龍膽和桔梗的紫色顯現出來。

好像有菊花開了,雨水綿綿中依然可以隱隱約約聞到菊花香。也許是借了風力吧。

博雅的左側放著朱鞘長刀,右側是一個身材修長、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樣是坐在那里看著庭院。

他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與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對,晴明顯得很隨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擱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木地板上,放著沙鍋。沙鍋里滿是蘑菇。好几種蘑菇混合在一起,燒好之后熱著火。

沙鍋邊上有醬汁,兩人不時將蘑菇蘸一下醬汁享用。

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兩只杯子,放在裝蘑菇的沙鍋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經喝掉過半。

博雅提著蘑菇,像往常一樣,獨自遣遙自在地出現在這所宅子里,是在一個時辰之前。

晴明很難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嗎? ”

當博雅這麼問的時候,晴明笑著說:“這不是眼見為實嗎? ”

“平時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類的來迎客,我想這回該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現吧,哪敢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釋然的樣子。

就在此時,晴明“嘿”地一笑。

“怎麼啦,晴明? ”

“博雅,你都懷疑到我的面孔了,怎麼當人家自稱是‘晴明’,你卻信了呢…

…“

“你不是晴明? ”

“我什麼時候說我不是晴明? ”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嗎? ”

博雅回道,又接著說:“你倒是真的出來迎接過我的,但說實話,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有上當的感覺。對于想法復雜的人,我可是應付不來。總而言之,我進來啦。”

說著,博雅自顧自進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應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著右肘、下頦擱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著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這里呀。”

博雅話音剛落,半躺在廊內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風刮起似的騰空而起,往庭院飄出去。

剛飄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葉上,在雨點澆打之下。眼看著凋萎。

“喂……”

就在博雅發聲喊叫時,草葉上留下了一張剪成人形的小紙片。

“怎麼啦,博雅? ”

從后面傳來一聲招呼。

博雅回顧身后。

“晴明你……”

身穿寬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紅唇浮現微笑。

“怎麼樣。剛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誰知道啊? ”

博雅說著,盤腿坐下。

同時,他把帶來的竹籃子放在自己身邊。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盤腿坐下,探頭看著竹籃里的東西。

“本來是帶來我們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帶回去了。”

“為什麼? ”

“我生氣了。”

“別發火嘛,博雅。這樣,我親手來燒吧。”

晴明說著,向籃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著你親自出馬。像往常那樣,讓式神什麼的去做吧。”

“別往心里去嘛。”

“說生氣是假的。只是要給你出出難題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實。沒問題,我來燒。”

說著。晴明提著籃子站起來。

“哎。晴明——”

博雅喊他時,他已經邁步走出去了。

蘑菇來了。

晴明端的盤子上,有燒好的蘑菇,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一只手的手指間,夾吊著酒瓶和兩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點不安。

“喝吧。”

“喝。”

于是,兩人眺望著雨中的庭院,開始喝了起來。

從耶時起,几乎沒有交談。

“謝謝。”

只是在互相給對方斟酒時,低聲嘟噥一句而已。

庭院在黃昏的雨中靜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葉和樹葉上的聲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說。

“什麼事? ”

“像這樣子,從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給我一種感覺:就這樣子其實也不錯吧……”

“哦? ”

“這里與其說是荒廢了,不如說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博雅望著庭院說道。

一個雜草隨意生長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滅。就仿佛把別處的荒山野地照原樣切一塊,隨意地擱在這個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議啊。”

博雅嘆息般說道。

“什麼事不可思議?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這里都只是被雜草覆蓋的院子,沒有什麼不同,但其實每個季節都不一樣。在不同的季節,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說胡枝子吧。已經落了花,一下子找不著到底長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龍膽,就跑出來見人了……”

“嗯。”

“所以,我說它與眾不同。但是,雖說它與眾不同,卻又讓人覺得這個院子實質上是一成不變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議? ”

“對。”

博雅直爽地點點頭,又說:“似同而實異,似異而實同。而且,我還覺得,並沒有哪邊是哪邊非的問題,兩者都是這個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這樣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剛才說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沒錯。”

“睛明。趁我現在難得有了明白的感覺,不要再跟我說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不明不白。”

博雅說著,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閉口不言,看著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覺察到晴明的視線。博雅一旦與他的視線相遇。立即便將目光又轉向庭院。

“哎,晴明,你聽說那件事了嗎? ”

博雅問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發鬼犬麻呂’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對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發鬼犬麻呂’闖入油店。他殺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麼也沒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為他會因此離開京城一段時間,結果卻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麼地方? ”

“他是在西京極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時被捕的。當時。他提著血跡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濺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實兩天前就有消息,說有個像是犬麻呂的男子,握著帶血的刀在閑逛,不知是真是假。結果是真的,他實際被捕是在昨天早上。”

“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呂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從闖入油店那個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處徘徊。到被抓的時候,甚至是一副無法抵抗的樣子。”

“噢。那為什麼說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

“他在牢里說夢話。說的几乎都是像你說的咒一樣不明不白的夢話,但試著連接起來分析,好像這個犬麻呂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

“乘坐牛車的鬼。”

博雅把犬麻呂的夢話串起來之后的情況跟晴明說了。

“那女人是說‘去大內’嗎? ”

晴明饒有興致地問博雅。

“好像是那樣說的。”

“那她來大內了嗎? ”

“沒有來。因為我沒有聽說有關她的事。”

“哈哈。”

“后來,據說那牛車消失了。”

“消失? ”

“好像是在犬麻呂身邊通過之后,往前走到八條大道一帶,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呂看見的? ”

“好像是。他目送著牛車走朱雀大路,臨近八條大道時。在那里突然消失了。”

“那犬麻呂呢? ”

“死掉了。”

“死了? ”

“對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捕的當晚嗎? ”

“沒錯。他被捕的時候已經在發高燒,身体熱得像火一樣。到了晚上就更加嚴重了。據說最后他是嘴里喊著‘好冷好冷’,渾身發抖而死的。”

“挺嚇人的嘛。”

“哎,晴明……”

“什麼事? ”

“關于那輛牛車的事,我覺得犬麻呂不像在說假話。”

“為什麼? ”

“其實,還有一個人見過類似的牛車。”

“誰見過? ”

“我的熟人中有個叫藤原成平的,是個朝臣。這家伙喜歡女色,到處留情,上門尋歡。這位成平說他也見到過。”

博雅壓低聲音說。

“哦? ”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呂闖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對。”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極。他說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見的。”

“噢。”

“看見的時間,是在亥刻前后。地點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條大道相交那一帶。”

博雅向晴明那邊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話,已經很晚了。”

“說是給別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別的女人? ”

“他弄錯了——寫信給兩個女人,約的是同一個晚上上門。結果只好給其中之一寫信,說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還挺費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說,他的車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過七條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輛沒有牛牽引的牛車……”

博雅開始敘述。

據說最初察覺的,是他帶的三名隨從。

正好是剛開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霧一樣細密的雨絲。充滿夜間的空氣中。

是一個看不見月亮,兩眼一抹黑的夜晚。

隨從們都提著燈火走夜路,此時,他們突然注意到前方——羅城門的方向,有燈火在接近。

朦朧的光。

“吱,吱……”

“吱。吱……”

還有車軸轉動的聲音傳了過來。

沒有燈火,為什麼有光線放出? 走近來的,是一輛牛車。

可是,軛上卻沒有牛。沒有牛拉著,牛車卻在接近。

那輛牛車的左右兩邊,分別有一個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個穿白色單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們和牛車一起,向著這邊走來。

“奇怪呀……”

成平得到報告,掀起簾子向外張望,他嘴里還嘟囔著。

牛車越來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話,還是早走為妙。”

就在隨從們懇求時,拉成平車子的牛突然大發脾氣,它擰著頭,要往一旁逃避。

牛勁太大,把車子拽到一旁,折斷了一根轅木,牛車側翻在地。這一下子,軛脫了,牛趁機逃走了。

三名隨從之中。有兩個也哇哇大叫,跟著牛逃走了。

成平從翻倒的車子里爬了出來。因為雨水淋濕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漿。

車子因為壓在一個隨從逃跑時扔掉的火把上面,簾子燒著了,成平的車子著了火,燃燒起來。

悠然而至的牛車,來到成平面前停下了。這時候,從牛車里面傳出一個清澈的女聲:“可以讓開一下嗎? ”

但是+ 成平動彈不得。因為他已經癱軟了。

“如此深夜。一個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

成平動不了,但還是硬挺著問道。

這時。簾子輕輕抬起,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孔。她的膚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潔。

女子丹唇輕啟:“我要去大內。”

女子豐滿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艷麗的女式禮服。

甘美的芳香傳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燒的車子,映照出這一切。

這時候的成平還是動不了。

正要掙扎著起來的成平,此時看見了綁在軛上的東西。

是黑色的女人長發。有這麼一束頭發就綁在軛上。

看見這東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癱軟了。

“怎、怎麼……”

他是喊出聲了,但因為過于恐懼,腦子一片空白。美麗的女子、輕柔的話語,越發令人恐懼了。

“這是七天拜謁的途中呢。”

女子說話的時候,兩邊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聲。

此時,一旁看著這一切的隨從從腰間拔出刀來。

“呀——”

隨從閉著眼大叫一聲,向對方的車子砍去。

簾子“嘎”地裂開,刀捅進了車里面。

“格格——”

車內傳來這樣的響聲。

女子用牙齒咬住插入簾子內的刀刃。不,此時那已經不是一個女子。她已經變成一只紅眼青鬼,身上仍舊是艷麗的禮服。

“嗷! ”

身穿白色單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來。眼看著她變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脫落了。

女子長著一個白色的狗頭。

站在另一邊、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臉,也變成了一張黑狗的臉。

兩只惡犬立即扑向動刀的隨從,咬斷了他的頭,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兩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連骨頭也沒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來。

當身后傳來嚼食隨從的骨頭和肉的聲音時,成平不禁汗毛倒豎。兩只狗又恢復成人樣,站在牛車旁邊。

“吱。吱……”

牛車又走動起來。

牛車超過爬走的成平,來到七條大道時,突然,牛車和那一對男女全都消失無蹤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23 PM



“然后呢? ”

晴明問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發燒哩。”

博雅抱著胳膊說。

“應該是中了瘴氣了。”

“瘴氣?!”

“對。跟犬麻呂中瘴氣死掉是一回事。”

“成平也會死嗎? ”

“不,他應該不會死。犬麻呂不是剛殺了兩個人,身上還濺上了鮮血嗎? ”

“嗯。”

“那時犬麻呂處于特別容易中瘴氣的狀態,而成平並不是那樣的。他躺上五天的話。應該就會好。”

晴明說著,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

“那女人說了‘要去大內’吧? ”

“對。”

“說是花上七天去? ”

晴明自言自語似的,把酒杯端到唇邊。

“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嗎? 我正為這事煩惱呢。”

“你煩它什麼? ”

“是不是要向聖上報告這件事呢。”

“那倒也是。這件事如果傳到聖上耳朵里。我這里也不免有點事吧。之所以還沒有事,應該是還沒有跟聖上說吧。”

“對。”

“原來是這樣。”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告訴我剛才的事情。他問我這事怎麼辦。所以,現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個人。”

“你想怎麼辦? ”

“所以我來和你商量嘛。那盜賊說的夢話,可能已經傳到聖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還沒有召你去,是聖上還不很在意吧。但是,如果聖上知道一位朝臣也遇見了同樣的事情,而且有一個隨從被吃掉了,聖上也要不安吧。”

“為什麼還沒有對聖上說呢? ”

“不。其實是這樣——我不是說了成平好女色嗎? ”

“沒錯。”

“成平這家伙,那個晚上是向聖上撒了謊,跑出去會女人的。”

“什麼?!”

“那個晚上是望月之夜。據我所知,是要在清涼殿上邊賞月邊賽和歌的……”

“噢。”

“如果看不見月亮,就在看不見的情況下,作看不見月亮的和歌。成平本來預定要出席這次和歌比賽。”

“原來是這樣。”

“成平那家伙,把這件事完全忘掉了,和女人定下了幽會之期。”

“挑選了女人嘛……”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了一個人到清涼殿報告,說自己得急病臥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賽,還附上新作的一兩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鏡子……”

“哈哈哈。”

“那和歌的內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隱,不能進行和歌比賽。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為久臨天風,不勝其寒突然發起燒來。自己雖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于是,他就去見女人,撞見鬼了? ”

“所以嘛,你知道的,晴明,如果報告了鬼的事,他撒謊的事就暴露了。于是,成平才找我去商量。”

“原來如此……”

“哎,晴明,這事情應該怎麼辦? ”

“嗯,如果我不能親眼看看那輛牛車的話,現在還說不上什麼。”

“親眼看看那輛牛車? ”

“明天晚上怎麼樣? ”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

“也許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的路口,在亥刻時分可以看見吧。”

“你怎麼能預料得到? ”

“這個嘛,那女人不是說,花七天時間去大內嗎? ”

“對呀。”

“第一天晚上出現在八條大道,接下來的晚上是七條大道。對吧? ”

“……”

“我是說那牛車消失的地方。”

“對對。”

“這期間,牛車是從朱雀大路向大內方向走的。”

“嗯。”

“這樣一來,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見的話,還不能十分肯定,不過可以據此說,第三天是六條大道,第四天是五條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應該是四條大道了。”

“有道理,的確如此。但是,晴明,這樣的話,為什麼那牛車不在一天之內由朱雀大路,一口氣經羅城門直入大內的朱雀門呢? ”

“哦,可能對方也有它自己的安排吧。”

“如此一來,如果我們不管它的話,后天——也就是說,在第七天的晚上,那牛車就要走到大內的朱雀門前面啦。”

“應該是這樣吧。”

聽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著胳膊,凝望著庭院。

“這事情麻煩了。”

博雅望著暮色漸濃的庭院嘟噥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看牛車? ”

“在亥刻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的交口處就行了。”

“能行嗎,這事情? ”

“看了再說。如果情況不妙,就向聖上說明原因,事先做好方違,預備特別的辦法。”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實,晴明,我還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 ”

“有件東西要請你給解讀一下。”

“解讀? ”

“其實是女人的來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

“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對和歌是一竅不通的。”

“不懂和歌? ”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樣,太麻煩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魯,對和歌之類顯得一籌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風雅我實在不懂。”

博雅喃喃道。

“什麼時候收到的? ”

“哦,我倒是記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當時,我手里捧著聖上抄寫的《心經》,正要去東寺。我剛剛離開清涼殿,徒步穿過承明門之時,突然,從紫宸殿前的櫻樹陰里。跑出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把信塞到我的手里。晴明。這信上竟然還別著龍膽花哩……”

“呵呵。”

晴明愉快地笑著,看著博雅。博雅似乎意識到晴明的目光。臉上呈現出一副更加粗線條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頭的時候,那女童已經無影無蹤了。”

“是這樣啊。”

“沒有理由會有那麼一個女童單獨在那種地方的,所以應該是某位尊貴的公主小姐帶進大內來的。當時,我打開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寫的是和歌。”

“哎。那就讓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從懷里取出那封信。

信交到了晴明手上。

拉車總是牛(日語“牛”與“憂”諧音,原文用假名( 即拼音) 寫,作雙關意。)。車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 即假名) 寫成的。

“哈哈哈,的確如此。”

晴明邊讀邊點頭。

“什麼意思呢? 什麼事的確如此? ”

“你對某位女子薄情寡義了吧……”

“薄情? 我不記得有這樣的事啊。只有女人對我薄情,沒有我對她們薄情的呀。”

博雅漲紅著臉說。

“晴明,你告訴我,上面寫的是什麼? ”

“就你看到的這些字。”

“就是不懂才問你的嘛。我跟這些東西沒緣,用暗喻的和歌往來訴衷情的雅事,我學不來。喜歡就說喜歡,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別裝模作樣了,替我解讀這首和歌吧……”

博雅的臉越發漲得通紅。

晴明興致盎然地看著他,說:“這個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對薄情男人心懷怨恨……”

“嚇我一跳——不過,晴明,你是怎麼讀出這意思的? ”

“這女子對偶爾才來一趟的男子生氣了……”

“簡而言之,要鬧別扭的意思? ”

“可以這麼說吧。”

“但是。你是怎麼知道這意思的呢? ”

“別急,你聽我說。男人是乘車到女人那里去的。車也有由人來拉的,但這里用牛拉,就是牛車了。車子套上牛,牛拉車子。”

“然后呢? ”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車這件事,對她的男人說:套著我心的,是‘牛’(與”憂“諧音) .”

“哦……”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這首和歌本身,已經很親切地提供了與謎底有關的暗示……”

“謎底? ”

“對呀。她寫了‘車何念在此’,到了這里,如果你還不把‘牛’解作‘憂’,那可就……”

晴明說到這里打住了。

“看不懂這些又會怎樣,晴明? ”

“沒關系。看不懂這些在你博雅是應該的。”

“你這是嘲笑我嗎? ”

“沒有。我一向就喜歡這樣的你。你這樣就很好……”

“哦。”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對這首和歌沒有印象? ”

“沒有。”

博雅很肯定地說。

“不過。我還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

“是剛剛在給你解釋和歌的時候想起來的。因為你得到這首和歌,是在那輛沒有牛的牛車出現的日子。”

“這倒是。”

“這里頭有沒有關聯呢? ”

“我也不清楚。說不准隨信所附的龍膽花,藏著什麼隱情。”

“龍膽……”

“總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車。”

“要去嗎? ”

“去! ”

“好,去! ”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24 PM



云在移動。是黑色的云。

云團中,月亮時隱時現。

攪動云天的風很大。

大半個夜空被黑云覆蓋。烏云的處處縫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驚訝,星光在閃爍。

云在動,時而吞月,時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馳騁。

當月亮走出云團時,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櫸樹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剛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櫸樹陰影里,等待著。

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條大道交叉之處,順朱雀大路向羅城門方向往右走了一點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牆,向大路那邊眺望著。

博雅左邊腰際掛著長刀,腳登鹿皮靴,身穿戰袍,左手握弓。一副准備戰斗的裝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裝,還是那身便于行動的白色狩衣。

連長刀也沒有帶。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的動靜,房子和圍牆的影子漆黑一團。豈止沒有燈光,連老鼠的動靜都聽不見。

惟一的聲響,是頭頂上風吹櫸樹葉的聲音。

腳下剛掉下來的樹葉正被風吹得亂跑。

“晴明,真的會來嗎? ”

“會來吧。”

“自古以來,路與路的交彙點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車從那里出現。然后又消失,並不奇怪。”

“噢。”

博雅回應一聲。兩人又沉默了。

只有時間在流逝。突然——“吱。吱……”

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車軸滾動的聲音。

挨著晴明肩頭的博雅的身体,頓時緊張起來。

博雅的左手握緊刀鞘。

“來了。”

晴明說道。

果然,從羅城門的方向,一團蒼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車。沒有拉車的牛,但那牛車在前行。

車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護著,和車子一起走來。

男子的右邊腰際掛著長刀。

牛車沿朱雀大路緩緩而來。

“哎。晴明,那男的是個左撇子吧? ”

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為什麼? ”

“他把長刀掛在右邊。”

博雅這麼說的時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好厲害呀,博雅。不錯,應該是那樣子吧。”

晴明少見地語氣輕松起來,雖然聲音壓得很低。

“怎麼啦,晴明? ”

“沒什麼,從你那里學到東西了嘛。”

“算什麼呀! ”

晴明“噓——”地攔住博雅的話。

晴明注視著牛車。

牛車在還差一點到三條大道的地方停了下來。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綁在車軛的黑頭發,也清晰可見。

怎麼了? 從車簾的背后,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躲在那邊的,是哪一位? ”

“被她發現了嗎……”

低聲自語的博雅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話,不大聲說話,她找不到我們。因為我在這些樹的周圍布置了結界……”

晴明湊到博雅耳邊低聲說道。

但是。博雅望著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說:“那話不是對我們說的! ”

就在此時——響起一個撕裂空氣般的聲音:“嗖! ”

一支箭飛過夜空,貫穿了車簾。

“哎呀! ”

簾子內發出一聲女人的尖叫。

車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變,銳利的目光盯著箭矢飛來的方向。

兩人將身子狠狠一抖擻,背部躬起,變作四腳趴地。

他們變成了狗! 兩只狗輕輕一躍上了車,鑽進簾子內。

從三條大道的背陰處跳出來好几個人影,將牛車圍住。他們手中握著長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著月光,一閃一閃。

“得手了嗎? ”

其中的一個人低聲說著,向牛車衝過去。

稍后,又出現了兩個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舉著燃燒的火把,另一人步態踉蹌。

這兩個人走到剛才說話的人身邊。

“放火,放火燒! ”

踉踉蹌蹌走出來的男子說道。只有他手上什麼也沒有拿。

“成平……”

博雅小聲驚呼。

原來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几乎站都站不穩地立在那里,注視著車子。

手持火把的人將火抵在車簾子上。簾子熊熊燃燒起來。

就在此時——突然,從火焰中伸出一只青色的、毛烘烘的巨臂。

“啊!”

成平大喊一聲。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鉤一樣的指甲抓進了成平的咽喉和胸膛。不一會儿,成平被拖入開始燃燒的車內。

“吱。吱……”

牛車走動起來了。

“成平大人! ”

眾人喊叫著成平的名字,揮刀砍向牛車,但都被反彈回來。

有人想拖住車子,但車子沒有停下來,依然緩緩走向三條大道。

“成平! ”

博雅喊叫著,從樹陰里跑出來。

晴明緊追著他。

“痛啊! ”

成平的聲音從燃燒著的簾子里傳出來。

“嘎吱嘎吱……”

車內傳出啃咬骨頭的聲音。

車內,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趕到時,車子已經來到三條大道的中段。

然后,燃燒著的車子消失無蹤了。

牛車消失后,在三條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間丟棄著成平的屍体。

“成平……”

博雅低聲呼喚。

在他的腳旁,是血肉模糊的成平的屍体,在月光之下泛著白光。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25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4:26 PM 編輯



拉車總是牛。車何念在此? 坐在外廊內的晴明的膝頭上,放著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對面,仿佛是圍著和歌而坐。

晚秋的陽光照射著庭院。

近數目來的冷雨,已經使庭院的色調為之一變。

秋已到盡頭,庭院靜待初霜的降臨。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

博雅面色嚴峻地說。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麼,時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時而將視線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過來,原因剛才已經說明了。”

由于成平昨夜的舉動,牛車事件終于為聖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給我和晴明即可安枕無憂的事,偏要親自出馬,帶手下人去除魔,結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博雅嘆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聖上傳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有關情況。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卻因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罷。已經有好几個人被差到這所院子來找晴明,屋內卻根本沒有晴明在家的跡象。

于是就派了博雅過來,大家都認為他可能會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誰去看並無關系,誰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嗎? ”

搏雅問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調查。知道有人被派來。我嫌麻煩,沒理他們。”

“調查? ”

“關于鏡子,有些東西想弄清楚。”

“你說鏡子? ”

“對。”

“鏡子怎麼了? ”

“咳。鏡子的事已經好了。我現在傷腦筋的是聖上的事。”

“聖上? ”

“對,一定與女人有關……”

晴明說著,雙手抱著胳膊。

開始時有過這樣的對話,之后晴明就難得開口了。

他只是眺望著院子,對博雅說的話只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而已。

“是這樣的……”

晴明點過頭之后,終于開腔了。

“你是說今晚要在朱雀門等那輛牛車? ”

“正是。除了我之外,還有二十個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個和尚……”

“和尚? ”

“從東寺請來的和尚。據說有降魔伏怪的咒法。從現在起就開始准備工作了。”

“哈哈。”

“和尚的咒法不靈嗎? ”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靈,只是恐怕很難奏效。而且。在此事的來龍去脈沒有搞清楚之前,不容樂觀。”

“樂觀不樂觀,都看今晚啦。”

“我知道。”

“現在還有時間去查原因什麼的嗎? ”

“不過,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弄清楚? 怎麼弄清楚? ”

“去問呀。”

“問誰? ”

“問聖上嘛。”

“可是,聖上說了,一點都不記得了。”

“和歌的事也說了嗎? ”

“還沒有。”

“既然如此,請給他帶個話吧。”

“‘他’是誰? ”

“聖上啊。”

“你混賬,晴明! 怎麼能說聖上是‘他’……”

博雅大吃一驚。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別說聖上是‘他’好不好? ”

“因為是在你面前才說的嘛。”

晴明邊說邊拾起寫有和歌的紙片。

“你回去時,順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龍膽,和這首和歌起交給聖上。這首和歌其實是給聖上的。”

“給聖上的? ”

“對。交錯了人而已。對方把你當成了聖上。”

“怎麼可能呢? ”

“這事以后再說。這一來,該水落石出了……”

“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我也不明白,可聖上明白。聖上可能會對你問這問那,到那時,你不妨毫無保留地說出你知道的情況。”

“噢。”

博雅如墜五里霧中。

“接下來,等聖上明白這首和歌之后,請注意,下面這一點很關鍵——的確很冒犯,你要說:”晴明說,想得到一束聖上的頭發。‘若蒙聖上允准,你就當場拜領,並且還要說——“

“我要說什麼? ”

“本次事件,將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負責處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門前請眾人回避……”

“什麼?!”

“也就是說,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能行嗎? ”

“若蒙聖上賜發,應該能行。因為這就是信任我了。”

“如果辦得不順利呢? ”

“到時候還有別的辦法。應該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橋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處行不通。‘我就知道了。這時候我就出發前往大內。沒事就這樣了。今晚亥刻之前。我們在朱雀門前碰頭。“

“往下你干什麼? ”

“睡覺。”

晴明的回答很簡潔。

“其實,我為此事作調查,發現了鏡子的許多有趣之處。結果,連沒有關系的古鏡也玩了個不亦樂乎,直到剛才你來為止。所以,我從昨晚起就几乎沒有睡覺。”

博雅拿著和歌和龍膽,走出晴明的家。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4:29 PM



晴明現身于皓月當空的朱雀門前時,時間已過亥刻。

“你遲到了,晴明。”

博雅說道,他是一副准備戰斗的裝束。

腰掛朱鞘長刀,握弓在手。

“對不起,睡得有點過頭了。”

“我剛才還在想,你要是不來,我一個人可不知道該怎麼辦。”

“哎。辦得順利嗎? ”

晴明問道。朱雀門四周不見人影。

抬頭望,只見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門巍然屹立。

“對了。聖上御覽龍膽和和歌之后,潸然淚下,閉上雙眼說:”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記了。原來竟是這樣,實在對不起。‘——頭發也在這里啦,你看! “

“其他還說了什麼? ”

“說轉告晴明,謝謝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為死靈前來,今夜可能就是頭七,我就在清涼殿上,為她念一個晚上佛吧……”

“真是聖明。”

“哎,晴明,聖上說要謝謝你,是怎麼回事? ”

“哦,是我關于回避的安排。誰都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從前的女人的事。即便聖上也不例外。”

“頭七是什麼? ”

“人死之后。靈魂還要在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話音剛落,一陣沉悶的聲音傳過來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時朝聲音出現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對面有一輛牛車緩緩而來。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邁步向前。

“等一等……”

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聖上的頭發給我嗎? ”

晴明從博雅手中接過聖上的頭發,不動聲色地向前走去。

牛車停了下來。

簾子已經燒掉了。

車內一片昏黑。

“要是阻攔我,你會很慘。”

黑暗中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

“對不起,但不能讓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這麼一說,沒有簾子的、昏暗的車內浮現出一個女子的臉。這張臉隨即變成了青面鬼的臉,頭發蓬松。

“人雖不能來。卻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

“他的頭發。”

“哦? ”

聽了晴明的話,鬼應了一聲。從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縷青煙。

“呵呵……”

鬼發瘋似的晃著頭。痛哭起來。

“雖然遲了一點。但那首和歌和龍膽,已經交給他了。”

晴明靜靜地說道。

鬼更是號啕大哭,頭晃得更加厲害。

“據說他看了你的和歌,流著淚說:”實在對不起。“‘晴明說著,悄然向前,把手中的發絲蓋在車軛上綁的頭發上,打了一個結。

“嗷嗷! ”

鬼的號哭聲更大了。

“啪! ”

一道白光掠過,鬼、牛車、那一對男女全都消失無蹤了。

地面上灑滿月光,只留下了綁在一起的男女發絲。

“結束了。”

晴明說道。

“結束了? 真的? ”

博雅問道。

“告一段落吧。”

“什麼?!”

“這下子,那女鬼不會再煩他啦。”

“他? ”

“聖上啊。”

“晴明,我跟你說過,不應該那樣稱呼聖上。”

“只在你面前才說的嘛。”

“……這下子就真的沒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頭七之夜不是還沒有過去嗎? ”

“是沒有過去。”

“那麼,把這件事報告聖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剛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麼?!”

“因為聖上不能公開去做這件事,所以我們去找回那女子的遺骸,以相應的儀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麼女人遺骸,但只要是為聖上辦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說定啦。”

“不過,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經猜到地點了。”

“哪里? ”

“大概是隔著大內。在另一邊山上的某個地方。”

“你是怎麼知道的? ”

“那女子應該是用了鏡子魔法。”

“什麼鏡子魔法? ”

“博雅,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麼時候教你那種東西? ”

“察覺那男子把刀掛在右邊腰間的,不就是你嗎? ”

晴明邊說邊邁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聽見博雅的話,他站住了,彎腰撿起地上的兩束頭發。

“哎。走吧。”晴明說道。

七兩人來到一片郁郁蔥蔥的杉樹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著長了青苔的樹根和岩石。

進入樹林已經半個時辰了。

“要走到什麼地方為止呀,晴明? ”

博雅問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處。”

晴明答道。

“我是說。那是個什麼地方? ”

博雅又問。

“等一等再告訴你。”

晴明沒有回答博雅的問題。

“在這種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會是別的什麼鬼哩。”

“說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鏡子魔法所創的靈氣之道,還剩下那麼一點。順著它走。總會找到的。”

晴明這樣解釋。

黑黝黝的、無邊無際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進來。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經是第四枝了。

此時,晴明突然停住腳步。

“怎麼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來,他感到一陣緊張。

“好像已經到了。”

聽了這話,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個朦朧的白影出現在樹林下的雜草叢中。

原來是一個特別大的杉樹頭。

濃黑籠罩在白影周圍,像霧氣一樣在動。

樹林中冷氣侵人。

博雅緊張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著朦朧而微弱的光。

晴明緩慢地向白影走過去。

博雅跟隨其后。

不久,晴明駐足白影之前。出現了一個女人。一身素白的裝束,女子端坐在開始枯萎的樹下雜草中,平靜地注視著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剛才在牛車內變成鬼的女子。年齡約在三十出頭的樣子。

“恭候多時了。”

女子丹唇未啟,已聞其聲。

“這個請收下。”

晴明從懷中取出兩束黑發,將兩束頭發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臉頰輕撫著黑發,又貼在唇邊。

她雙手握著黑發,托著頭發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樹的樹身上,嵌入了一塊鏡子。

杉樹的根部,倒臥著兩條犬屍。

輕微的腐臭飄散到空氣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訴我們嗎……”

晴明問那女子:“鏡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呢? ”

“哦,是這樣……”

女子平靜地應道:“現在回想起來,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見到那位貴人,是我年僅十七歲的時候……”

“十五年前的話……”

“那時那位貴人還沒有成為聖上。”

“噢。”

“那位貴人來到我家,正值秋天。母親告訴我,那位貴人在打鹿時迷路了,尋找路徑時,不覺來到在山里的我家門口……”

“母親? ”

“是的。母親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宮中做事的,因為某個緣故,遠離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貴人來到時,已是黃昏,跟隨從們也失散了,身邊只有兩條狗——現在已經變成我身后的狗屍了……”

女子緩慢而從容地說著。

晴明靜聽她的敘述。

“那天晚上,那位貴人就住在我家。當晚,便和我訂下婚約……”

“噢。”

“那位貴人對我母親說,第二天一定來接我們,說完便走了。兩條狗就是那時留在我家的。已時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淚水潸潛。

“自那以后,我沒有一天忘記那位貴人。心里總想著:”明天會來的。‘’明天會來的。‘就這樣過了十五年。期間母親去世了,我盼呀盼的,憂思如焚,以至憂傷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已到盡頭,決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見,便在此處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鏡子魔法? ”

“對。那邊的鏡子,是我家傳的寶物,從前我家興旺時。當時的聖上賞賜的…

…“

“兩條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殺了它們。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們不加反抗就讓我做到了。真是凄慘。”

“拉車總是牛,車伺念在此? ”

晴明低聲念著,望著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龍膽卻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頭來,決然地說:“龍膽就是我的名字。”

“原來如此。”

晴明點點頭。

女子垂下視線。

“有了這束頭發,現在我也得償心願了……”

她握住頭發的雙手放在胸口。

“變作凄厲之鬼、奪取無關者的性命,我的內心遺憾不已啊……”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謝謝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過火把照著,見那里倒著一具女屍,肌肉已一半腐爛,胸前有兩束黑發。

“終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嗯。”

“晴明,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請教什麼? ”

“關于那首和歌和龍膽的事。這些東西其實是要送到聖上手中的吧? ”

“應該是吧。”

“你說過當時搞錯了。你怎麼知道錯送到我手上了呢? ”

“憑《心經》。”

“《心經》? ”

“你接到和歌的時候,不是正捧著聖上剛抄寫的《心經》嗎? ”

“對呀。”

“所以就弄錯了。”

“是這樣啊。”

博雅說著,打量著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臉。

“鬼真是好可憐啊……”

他喃喃說道。

女子的臉已有一半腐爛,但那嘴唇邊似乎浮現出一絲微笑。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8:14 PM

6、白比丘尼



雪在下。

輕柔的雪。

沒有風。只有雪從天而降。

院門大開,從外面就可以看見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蓋了整個院子。

惟一的燈火是屋內的一豆燭焰。僅僅這麼一點光就隱約將夜里的庭院從昏暗中凸顯出來。

銀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滲透積雪的內部,變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無的微光,仿佛從黑夜的底部散發出來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黃花龍牙上、絲柏上、繡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積了雪。不同季節里各擅勝場的花草樹木,此刻一概埋沒在雪中。

時值霜月過半——也即陰歷的十一月,以陽歷而言,則已是十二月份。

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變成雨夾雪,黃昏則又變成了雪。入夜之后,紛紛揚揚的雪花益發漫天而下。

屋內的榻榻米上。放著一個木制圓火盤。火盤中紅紅的炭火,發出小小的、鋼針折斷似的聲音。

圍著火盤。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兩人都是盤腿而坐。

左側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貫。他年已三十過半,直率的神情頗招人喜愛。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對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著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長。

褐色的眼睛帶一點青的味道。頭發漆黑,肌膚白淨。

唇色紅得令人誤認為是血色透現所致。鼻梁筆挺,頗具異國人士的風姿。

他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盡管是冬天,晴明仍舊如夏日一樣,隨意穿著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兩人正在對飲。

火盤旁邊放了一個托盤。里面已橫放著几個空酒瓶,仍立著的酒瓶只有一個了。

盤子上還有一個烤魚的碟子,放著魚干。兩人邊自斟自飲,邊拿魚干在火盤上烤著吃。

也許是沒有風的緣故。房門大開。

屋里的溫度與外面几乎一樣。

兩人並不多話。呷著酒。視線落在漸積漸高的白雪上。

万籟俱寂。仿佛柔軟的雪花落在積雪上時。那微弱的聲音也能聽見。

眼看已經凋零一片的庭院里。還有一朵紫色的花開著。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還沒有被雪掩蓋。

這鮮艷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積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靜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語道。他的目光仍注視著雪中的庭院。

與其說是向晴明或其他什麼人搭話,毋寧說是隨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說著,也將目光投向白雪。

“那邊冒出來的是什麼? ”

博雅問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從剛才起他就一直盯著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你說那棵桔梗? ”

“對。”

“這時候桔梗還開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

“如此而已。”

“噢。”

“嗯。”

兩人彼此點點頭,周圍重歸寧靜。

紛紛揚揚的雪花堆積起來了。

晴明伸手拿過魚干,向著火盆燒烤。

魚干是博雅帶來的。

博雅在黃昏時走進了晴明的家門。

“來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說著一面走出來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來的嘛。”

博雅這麼一說,晴明只是隨便地應了一聲,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說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時候,有一個聲音說:“哎。博雅! ”

這個聲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睜開眼睛,卻不明白自己為何醒的。

淅淅瀝瀝的雨聲傳進來。

下雨了……

他這麼想著,那個聲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說道:“下雨啦。”

聲音就在枕邊。

博雅將目光往那邊一轉,只見一只貓坐在那里,注視著自己。

是一只黑貓。

“傍晚會變成雪哩。”

那只貓說起了人話。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為那只貓說的是人話,腔調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對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錯啊。”

那只貓說道。

綠色的貓眼閃爍著,看著博雅。

“我備酒,你帶上下酒菜。”

貓又說。

“好。”

博雅不自覺地順著它的話,答應下來了。

“用魚干下酒很不錯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順便還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事? ”

“請帶上長刀。長短、種類不拘,斬殺過五六個人的為宜。”

“噢?!”

“有那樣的刀嗎?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貓說著,一縱身躍過博雅頭部,躍向另一側。

博雅慌忙轉頭移過視線,但黑貓已經不見了。

貓的蹤跡已從這間房門緊閉的屋內消失了。

按照黑貓的吩咐帶過來的長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邊。

這是一把斬殺過五六人的長刀。殺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親。

十多年前——當今聖上尚未即位之時,京城周邊有一伙殘暴的盜賊。被派去討賊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親。

這把長刀所斬殺的五六個人,都是那時的賊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為何要他帶這樣一把刀來。

博雅一時忘了問,就這樣一直喝著酒,眺望著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來時印在雪地上的足跡,一定已經被白雪掩蓋了。

博雅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寬大的房子里別無他人的動靜。

和夜里的庭院一樣,一片寧靜。

以前來這所房子時,博雅好几次見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哪些是晴明驅使的式神。

說不准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個,其他的淨是式神、鬼魂、精靈之類,並非現世的人物。

就連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門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時甚至懷疑,也許跨人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個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順喉而下之后,對晴明開口說道。

“什麼事? ”

晴明將視線從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過要問你——你這所大宅子,就你一個人住嗎? ”

“是又怎麼樣? ”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嗎? ”

“寂寞? ”

“你不覺得孤單嗎? ”

博雅第二次問晴明這個問題。

晴明注視著提問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頭一次看見晴明的笑容。

“怎麼樣? ”

“也會感到寂寞,也會孤單啊。”

晴明好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單,卻與屋里有沒有人沒有關系。”

“什麼意思? ”

“人都是孤獨的。”

“孤獨? ”

“人原本就是那樣。”

“你是說。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

“大致是這意思。”

晴明似乎是說,雖然有時覺得寂寞,但寂寞並非由于獨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話。”

博雅直率地說:“簡單說吧。你還是會覺得寂寞吧? ”

“真拿你沒辦法。”

晴明苦笑起來。

博雅見晴明這樣子,反而微笑起來。

“嘿嘿。”

“你笑什麼,博雅? ”

“你也犯難了呀,晴明。”

“當然也會有犯難的時候。”

“感覺不錯。”

“感覺不錯嗎? ”

“嗯。”

博雅點點頭,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繼續堆積起來。

沉默了好一會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話:“博雅,你真是一個好漢子。”

“好漢子? 我嗎? ”

“對。我有點后悔了。”

“后悔什麼? ”

“后悔今天把你叫來。”

“什麼?!”

“其實,今天晚上就要發生的事——也就是你將看見一種東西,那東西說不定你還是不看為好。”

“究竟是什麼東西? ”

博雅追問道。

“那是……”

晴明的視線轉向庭院深處。

視線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積雪埋沒的紫色桔梗花。

“類似那朵花的東西。”

“桔梗嗎? ”

“對。”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馬上就會明白的。”

“跟你讓我帶這把刀有關系嗎? ”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邊的刀。

“你帶來了? ”

“帶來了。你還是回答我的問題吧。是和這把刀有關系的事嗎? ”

“沒錯,是有關系。”

“什麼事? 也該說出來了。”

“來了你就知道了。”

“來? ”

“馬上就到。”

“誰要來? ”

剛提到“誰”,博雅不禁輕輕搖了搖頭。

“要來的,是人嗎? ”

搏雅還是直率地追問。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

“來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靜地說。

“哎,晴明,擺架子可是你的壞毛病。我現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詳細解釋給你聽。”

“為什麼? ”

“因為她已經來了。”

晴明靜靜地說道。

他放下酒杯,緩緩地轉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隨之轉移視線。

于是。博雅看見一名女子靜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8:15 PM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頭戴黑色布巾。

悠遠、清澈的黑眸子望著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聲音。

“您來了。”

晴明說道。

“久違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說道。

像干爽、透明的風一樣的聲音,自她唇中送出。

“請上來吧。”

晴明又說。

“不潔之身,在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潔與不潔,人言而已。別人的判斷與我無關。”

“請讓我就在這里……”

女子說的話平靜、清晰而堅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積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過去吧。”

晴明站起來。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沒有關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單膝跪下。

“是消災嗎? ”

“還照先前那樣……”

女子垂下眼瞼。

隨即又抬頭睜開雙眼。

晴明注視著那女人的雙瞳,說道:“事隔多少年了? ”

“事隔三十年了。”

“的確有這麼久了啊。”

“那時候,賀茂忠行大人……”

“那時我剛剛開始修習陰陽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緣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經不在世了。”

女子的聲音低沉而蒼涼。

賀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師傅。

他深通陰陽之道,在當時之世,以絕代之陰陽師而舉世聞名。

“要喝上一杯? ”

晴明對女子說道。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

女子說道。

晴明站起來,端過酒瓶和杯子。

晴明左手持杯,右手斟酒。他先自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來。晴明將剛喝完酒的空杯子遞上,女子並攏著白淨的雙手接了過去。

晴明把酒倒入女子手中的杯子里。

“我喝酒也可以嗎? ”

女子用郁積著瑩瑩綠光的瞳仁注視著晴明。

晴明沒有說話,只是笑著點點頭。

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將酒杯放在瓶子的旁邊。

博雅只是默默注視著兩人的舉動。

女子的目光轉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請他來幫忙。”

晴明作了介紹,博雅依舊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說道:“有勞您看令人不快的東西,實在抱歉,還請多包涵……”

博雅對于將要做什麼,自己該如何幫忙,依舊完全摸不著頭腦。

不明白歸不明白,他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開始吧? ”

晴明問道。

“開始吧。”

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頭上,已落下了雪。

她迅速脫下身上的黑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潔的身子白得耀眼。

和雪的白是同一顏色。雪在白淨的肌膚上,聚積起來。

那是包含了暗夜之色的白淨肌膚。

女子的腳旁,丟著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團深色的陰影。

雪花落在女子嬌柔的身上,隨即融化,但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著腳,從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

晴明喚道。

“哦。”

“請拿上長刀,到這邊來。”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來到雪地上。

他也赤著腳。

也許是因為緊張,博雅的腳几乎感覺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

女子靜靜佇立在那里。

……我什麼也不同。博雅暗下決心。

他緊閉雙唇,站在那里。

“呼——”

女子呼氣。

呼氣變成了淺藍色的火焰,輕飄飄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

她黑亮的頭發略長過肩。發梢仿佛也進發出綠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

她雙腿盤起。結跏趺坐(禪宗坐法的一種。)。

她兩手在胸前合掌,閉目。

晴明無言地將右手探人懷中。

晴明從懷里取出兩根尖銳的長針。那是根比絹絲還要細的針。

博雅將涌到嘴邊的喊叫咽了下去。

因為晴明正把其中一根長針,在女子的頸項與后腦之間一下子扎了進去。

那是一根有張開了的巴掌長的針。大半以上的長度已經沒入女子的頸脖。

然后是腰部。

在女子脊梁骨的下端。晴明把另一根針以同樣的方式刺了進去。

“博雅。拔刀! ”

晴明說道。

“好! ”

博雅右手拔刀出鞘。

銀白色的刀刃,在雪影里放出寒光。刀鞘隨手甩在一旁。

博雅雙手握刀。

“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

晴明說道。

博雅咬緊嘴唇,算是回應晴明的話。

“那妖物名叫禍蛇。”

“哦! ”

“現在。我要從這女子身上把它逼出來。當它從她的身体完全脫離之后,你就用刀砍它。到時候我會叫你動手。”

晴明又說道。

“好! ”

博雅叉開雙腿,雙手舉刀過頂。

“這可是三十年才一回的逼禍蛇之法,極難得一見呢。”

晴明繼續說道。

晴明輕輕地用嘴含住女子頸后露出的針尾。

他口含針尾,並不把針抽出,而是念起咒來。

右手捏著插入女子腰部的針。

晴明念的是博雅迄今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咒語。

低腔和高腔交錯持續,像是用外國話在念咒。

突然,女子的身体猛一抖,痙攣起來。

女子仍然雙手合掌,仰臉向天。雙目依然緊閉。

她臉上有一種從內心滲透出來的東西。

那表情——是歡喜的表情。

是身心充滿無上喜悅的表情。

也是痛苦的表情。

仿佛身体正被野獸從臀部逐漸吞噬般的表情。

女子仰著的臉在博雅的注視之下開始變化。

某些東西開始浮現在她的臉上。

博雅眼看著女子的裸体開始枯萎。

女子的臉上將要出現什麼呢? 博雅突然醒悟。

是皺紋。

好几道溝紋開始出現在她的臉上、身体上,以至全身開始布滿皺紋。

博雅清楚地看出是皺紋時,女子的脊梁骨難以置信地向前彎曲起來。

仰著的臉上突然睜開眼睛。

眼中燃燒著綠色的火焰。

嘶! 女子露出牙齒。

嗖! 從她的雙唇之間飄散出一道綠色的火焰。

“嗨! ”

博雅發一聲喊,雙手依舊高舉長刀,金剛力士般叉腿而立。

眼看著女子就要在他面前變成一個走樣的老嫗了。

“出來了! ”

晴明嘴含著針說道。

從股間出來了。

一條黑亮的蛇從女子的股間探出頭來。

“要等它全部出來! ”

晴明說道。

博雅沒有顧得上回答晴明的話。

女子閉著眼。

她已經完全變成了老嫗的模樣。

但是。她身上的皺紋又開始起變化了。隨著蛇滑出她的身体,皺紋的數目開始減少。

皺紋是從下半身開始消失的。

從下半身起,女子的皮膚正逐漸恢復到原先的光滑。

黑蛇從結跏趺坐張開的兩腿之間爬了出來。

有博雅胳膊般粗的蛇。

而且很長。

已爬出一只胳膊長了,才是它的一半。

從女子白淨嬌嫩的兩足之間,難以想像會出來如此丑陋的東西。

“嗨! ”

博雅仍舊握著刀,動也不動。

“動手吧,博雅,它出來了! ”

晴明說道。

蛇從女子股間現出全身,開始在雪地上爬動。

“好! ”

博雅大喝一聲,掄刀向蛇身猛砍下去。

然而,砍不動。

可怕的彈力,將刀反彈開來。

“嗨! ”

博雅咬緊牙關。運起全身力氣,將心勁注入手中的長刀。

蛇一伸一屈地爬動。

博雅把氣餒的念頭拋掉,再度“呵”地一刀砍下。

“噗! ”

有了砍中東西的感覺。

蛇果然已被砍為兩段。

就在被一分為二的瞬間,蛇倏地消失了。

女子扑倒在蛇已消失的雪地上。

“得、得手啦,晴明! ”

博雅喊道。

他額上滲出一顆顆細密的小汗珠。

“噢。”

此時,晴明已經站起來了,他的兩手各拿一根針。

是剛從女子身上拔出來的。

晴明一邊把針收入懷中,一邊說:“辛苦了。博雅。”

說著,晴明走過來。

“哎喲……”

博雅將几乎黏結在刀柄上的左手硬扯下來。這只手都發白了。

也許是握得太用力了。

“這可是砍妖物啊。膽力一般的可不行。”

晴明說道。

女子緩緩地站起來。

皺紋難以置信地消失了。

還是原來那張美麗而略帶憂郁的臉。瞳仁中原先那鋒利的青光已經消失了。

“結束啦。”

晴明對女子說。

女子默默穿上剛才脫下的冰冷的僧衣。

“實在感激不盡。”

穿好衣服之后,女子平靜地低頭致謝。

女子的身上,晴明的身上,還有博雅的身上,都披著厚厚一層剛剛飄落的雪。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扃啦。”

晴明自語般道。

女子點點頭:“到那時再來見晴明大人吧……”

“那可就難以預料了。畢竟是三十年后的事啊。”

晴明低聲說道。

沒有人動。

大雪在昏暗中紛紛揚揚地下著,三人久久佇立,仿佛在傾聽雪花自天而降的聲音。

好一會儿之后——女子低聲說:“那就告辭了……”

“噢。”

晴明輕聲回答。

晴明頭發上積了一層白雪。

女子躬身一禮,轉身,悄然遠去。

沒有回頭。

晴明也沒有向她說些什麼。

就此,女子消失無蹤。

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跡開始時還清晰可見,很快就被繼續下著的雪埋沒,看不見了。
作者: 小小茅    時間: 2017-12-19 08:17 PM

本帖最後由 小小茅 於 2017-12-19 08:17 PM 編輯



“晴明,剛才是怎麼回事? ”

返回室內之后,博雅問道。

“她原本是人,現在卻已不是人。”

晴明這樣答道。

“什麼?!”

“會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會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說那朵桔梗嗎? ”

“也可以這樣說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 ”

“那也是一朵不會枯萎的花。”

“不會枯萎的花? ”

“剛才的女人。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一點也沒變。”

“什麼? ”

“那位女子是不會老的,永遠保持那副剛好二十歲的容顏。”

“真的? ”

“對。今年該有三百歲了吧。”

“怎麼可能? ”

“傳說三百年前。從干歲狐狸那里得到人魚。並且吃人魚肉的白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

……

“吃過人魚肉的人,就不會老了。”

“我好像是聽說過這個傳說。”

“就是這位女子。而且。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從門窗大開的屋里望向雪中的庭院。

雪仍在下。依舊悄無聲息地下著。

“那女子靠向男子賣身而活著。”

“什麼?!”

“而且只向沒有身份的、沒有錢的男人。賣身的代價非常低廉,有時為一條魚就賣身,有時不要錢。”

晴明說著,仿佛不是在對博雅說話,而是自言自語著。

“雖然她永遠不會老。但歲月會積在那位女子的身体內,不久就要變成妖物…

…“

“為什麼? ”

“因為男人的精液在她体內啊。男人們的精液會與無法老去的歲月在女子体內發生反應,結合在一起。”

“但是……”

“不會老,不會死,就意昧著沒有生儿育女的必要。”

“……”

“那位女子的身体是不能懷孕的。接受了三十年不能成孕的精子,這些精子與女子身体內積存的無法老去的歲月結合,變成了禍蛇。置之不理的話,最后會連女子本身也變成妖物……”

“噢。”

“所以。每隔三十年,就要從女子体內除掉禍蛇。”

“原來是這樣……”

“殺死禍蛇。用普通的刀不行。一定要用斬殺過好几個人的刀。”

“于是,就用上這把刀了……”

“對。”

晴明簡短地回答。

雪花仍在飄。

晴明和博雅無言地望著飄雪。

“哎,晴明,人會死是件好事啊。‘博雅說道,聲調顯得頗為沉痛。

晴明沒有回答。

他望著雪,聽了一會儿雪的聲音。

“不知怎麼,我競沒來由地感到悲傷……”

博雅不禁說道。

“你嘛,是個好漢子。”

沉默中的晴明突然喃喃地說了一句。

“是好漢子嗎? ”

“是好漢子。”

晴明簡短地回答。

“噢。”

兩人不約而同小聲說著。

然后又沉默不語。

依舊眺望著雪花。

雪下個不停,用無邊無際的白色,用上天的沉默,把地上的万物包容下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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