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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陳毓華 - 福妻興家業【單】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標題: 陳毓華 - 福妻興家業【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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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穿越到這古代的北大荒三年,鄔深深只有一個體認──
「想活下去,就得什麼都會!」他們的日子簡直是從泥裡爬出來的,
身體原主的父親已死,弟妹還小,母親又是遇事只會掉淚的林黛玉性子,
她只能慶幸自己這一世重新擁有了一具健康的身體,如此而已。
轉運的開始,是她遇上一個和她搶奪獵物的男人,
這鬍子男剽悍得很,身材勻稱,放到現代就是可口的小鮮肉一枚,
更有一把好力氣,重要的是,傻傻的,竟自個兒上門要她「收」了他──
教他怎麼種田好上繳賦稅,他願來她家當長工幹粗活當報酬。
正好,她想發展養鹿事業,有他幫手做陷阱,那些傻鹿群成了她的發財金,
她買荒地蓋鹿場、建榨油坊,和外國商人做生意,賺得流油,
之前沒眼光退了她親事的前未婚夫一家倒了大楣,被告勾結知府、魚肉鄉里,
這才不是老天爺開了眼,而是她家長工的手筆,
就知道他們這種被流放到邊境來的大官不簡單,種田不會,腹黑手段一大堆,
只是他沒先警告和他扯上邊,她會面臨被黑衣人暗殺的風險,
更沒說他早已看上她,置了新宅子後成天巴望著娶她回家換他養她,
好了,現在她嫁了,可是他要回南邊去拚軍功算怎麼回事,
他不知道他把種田的力氣拿來耕耘她肚皮,即將要有「收穫」了嗎……

【出版日期】     2015/6/24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藍海E16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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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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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11:20 AM 編輯

【第一章】 吃苦耐勞的生活

        九月初的老林子,闊葉樹就有些黃了,針葉樹看似紋絲不動的高聳遮天,顏色參差,使得整個林子五顏六色,美不勝收。
往地上一瞧,落在陳年腐葉上的松針頗為可觀,腳踩在上頭,也有半個腳跟這麼深。

        不絕於耳的鳥叫蟲鳴,偶爾添上鳥羽的振翅聲,茂密林子的光影將一支藏匿在老松樹幹後面的箭鏃切割得有些零碎,叫人看不清楚。

        目標鎖定,箭勢陡發,一隻喝過水、盡顧著覓食,離了群的馬鹿聽到動靜還來不及竄逃,已經倒地不起。

        不壞,晚上有燉肉吃了。

        藏身在老松樹後面的纖細身子往前挪了幾步,正要收穫自己的獵物,豈料一雙大手搶在她前頭,毫不客氣的抓起那隻馬鹿。

          「這是做什麼?」鄔深深沉下聲音道。獵戶也有獵戶的規矩,這人想幹麼,黑吃黑嗎?太不上道了。

        看清眼前的人,她認得他。

        半個月前搬進屯子,七、八家外來戶中的其中一戶。

        里正說了,這些外來戶都是朝廷流放的罪犯,有的舉家數十口,拖兒帶女的,也不乏家人都死在長途跋涉途中,剩下隻身一人的。

        犯事的大頭要不在刑場上頭顱滾滾,就地正法了,要不還關在刑部大牢裡受罪,能留住一條命的流人,絕大部分都屬於殺雞儆猴、受株連份子。

         所謂禍及九族,家族裡遠遠近近的親戚,反正只要沾上邊,皇帝才不管你有沒有拿過好處,視為同一條繩上的螞蚱,大筆一揮,發配到苦寒之地來了。

        能跋山涉水、翻山越嶺來到東北這苦寒地區的流人她遠遠看過,一個個瘦骨如柴,赤腳單衣,也難怪,怎麼可能還錦衣玉食,家產財物都被查抄一空,蕩然無存,流放途中,枷鎖千里,每人每天據說約只有一升糧食,這能頂什麼用?餓死途中的屢見不鮮,能撐到這裡來的要不手上還有點銀子,在路上能換得好一點的待遇,要不就是精神和忍耐力非比尋常。

        屯子裡的鄉親們對他們又是同情,又是尊重,給他們送柴、送高粱米、送黏豆包,把房子租給他們,自然,身無分文的也只能繼續住在遣戍地的流放所裡。

        「這獵物是我的。」他看起來很高大,聲音低沉醇厚,留著落腮鬍子,但瘦得厲害,手裡的鹿身上有兩支箭,一支在腹部,一支由鼻心貫入腦子。

        腹部那支箭是她的。

        她看得出來他手上的弓是由骨頭皮膠做成的複合弓,起碼有二石以上,一石大概有一百二十斤左右,要沒強悍的臂力別說舉不起這麼重的弓,遑論能把箭強悍的穿透鹿腦,而她自己手上的還是她爹留下來的,就是一把很普通的獵弓,論臂力,她不及男子。

         但這也不代表這獵物就不是她的。

        「你拿什麼證明你的箭比我快?」到手的獵物拱手送人,做不到。

        東北的氣候一年裡有很長時間完全無法在野外活動,不多存點糧食,娘和弟妹怎麼過冬,尤其這是頭馬鹿,體形似駿馬,可不是鼯鼠、斑鳩那類小東西,馬鹿的肉可食,皮可製革,鹿胎、鹿尾、鹿觔、鹿鞭、鹿血、鹿肉等都可入藥。

        這頭鹿夠他們一家吃上大半個月了。

        一條烏油油的長辮子,身上沒半件飾物,短褂、長褲、小綁腿,背著弓和竹簍,臉蛋清秀,一雙大眼異常的明亮。

        「姑娘意欲如何?」這是半點不讓嗎?

        要論個是非,他也不是沒法子分辨誰的準頭比較快,了不起下個獵物兩人來比快就是了,高下立判。

        「我也不佔你便宜,就均分,鹿茸、鹿肉你我各一半,回屯子我讓家人去取,如何?」鄔深深正視他,她可沒那水磨工夫陪他乾耗。

         鹿茸可值錢了,應該說馬鹿的全身都是寶,要多分不行,各據一半,已經是公平了。

        「妳知道我家在何處?」這頭鹿明明是他的,佔他便宜還佔得理直氣壯,毫不慚愧,女人吶。

        「屯子就那麼大,問一下總歸跑不掉。」

        「也罷。」他可是個大男人,和一個村姑爭什麼?

        刀鋒眉,面容寡淡,不帶一絲人情味,雖然輪廓猶帶青澀,儘管粗衣布衫,依舊有種極濃的金戈鐵馬氣勢,尤其那雙稜角崢嶸的眼像極了一把吞吐青光的出鞘寶劍,彷彿那從骨子裡射出來的懾人氣度是與生俱來的。「在下姓戰,戰止,住屯子北邊最後面的那戶人家。」

        「我姓鄔。」

        她知道,這批流放名單中有許多平民百姓聽都沒聽過的大官,他是其中一個。

        戰氏手握兵權,在東南沿海經營數代,受封為覲國公,祖上有兩代都死在海戰上,也因為天工皇朝有這所謂的海龍戰家,將東南沿海守得固若金湯,倭人數十年來犯,每回都是無功而返,對戰氏恨得咬牙切齒。

        西北有蒙氏一族鎮著,世人謂「南戰西蒙」,北邊不時有外族來侵,但都只是小打小鬧,百姓還稱得上平安豐足,不過前年秋天,烏爾干人崛起,蒙氏一時支應不了,覲國公奉命北上西伐支援蒙氏,卻敗於陳橋。

        朝中反對戰家一派,上書狀告覲國公通敵叛國,舉證歷歷,皇帝老兒一怒派京中金吾衛將戰犯押解回京,儘管半途覲國公傷重而亡,今上聽聞大怒後仍不解氣,遂將戰氏一族女子貶為庶人,男子五歲以上永世流放東北,至於敢站出來替覲國公或戰家說話的那少數幾人……咳,也很倒楣的被株連,流放來到這北大荒。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海龍戰家一夕風流雲散。

        雖說免死流放,可是東北是什麼地方,偏遠而艱苦,這些高官子弟身嬌肉貴,多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來到邊境生活,連如何燒火、下廚都不會……

        也不知道他除了會打戰,來到這窮山惡水能不能活得下去?

        死去的人可憐,但活著的呢?掙扎在生活溫飽中,也許比一死了之的人還要痛苦。

        屯子裡只有不到六十戶人家,里正就是最大的「官」,這些流人即便名頭再響亮,對沙頭溝的人來說,在好奇後每天該幹啥還是幹啥去,畢竟要維持家人生計才是最重要的事。

        這也不能怪他們,京城離東北好幾千里遠,即便改朝換代好幾茬,對於每天睜眼就要操心有沒有頓飽飯吃、住在寒天苦地的他們來說,那遙遠京城所發生的事和他們實在扯不上干係。

        「我回去把肉分了,送過去姑娘家。」戰止淡道。

        「你不會說話不算話吧?」即便心存一絲憐憫,卻不知這人人品如何—— 她哪裡知道人家正以為被佔了便宜。

        「戰某不是那種人。」被質疑,他有些不高興。果然是鄉下女子,見識少,視野狹隘,無知。

        「知道了。」用得著吹鬍子瞪眼嗎?她按住那馬鹿,抽出她的箭,甩了血漬,放回箭筒。

        「這箭已經沾了動物的血,姑娘還要收回?」他有些不解。

        「洗洗就能用了。」看起來雖然落魄,骨子裡還是吃米不知米價的京城公子哥。她的每一支箭可是用撿回來的廢鐵親手磨成的,千金難買。

        話不投機半句多,鄔深深轉身往林子深處走去。

        戰止安靜的五官像驟然碎裂的瓷,去撿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割破手指。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戰止了,他怎麼會忘記這件事?一念及此,急促的呼吸就像滿缽要傾盆而出的水。

        他忍痛嚥下這口氣,但那股氣仍梗在喉間,戳得他生疼。

        他咬緊牙關隨意扛起那頭馬鹿,茫然的瞧了一眼這面生的林子,想到眼前浮現弟弟那餓到直啃手指的模樣,眼睛一閉,重新睜開的同時,斷然的轉身隨著她的步伐跟了過去。

        既然都來到這裡了,還有什麼放不下身段尊嚴的?

        鄔深深不是沒聽到身後的窸窣聲,她沒理會,這林子不是誰家私有的,他想往哪走,她管不著。

        來到一片高處,底下樹叢間,她忽然發現什麼,彎腰蹲下,用弓把雜草一撥,面色一喜,從腰包裡拿出一把小鏟子,細心的鏟起周邊的泥土。

        「這不是雜草嗎?妳拔它有何用處?」

        陰影罩上她,聲音似帶著幾分羞愧。

        她下巴有些收緊,並不想理睬,可一抬眼,鄔深深留意到他眼神細微的變化,他即便再如何的試圖放鬆,如刀削的面上仍帶著幾分僵硬,長年板著臉習慣了,想要變得柔軟幾分,那柔軟怎麼看都覺得彆扭和怪異。

        「這山……我初來乍到,跟著姑娘是我唐突,讓妳生氣了?」

        她的眼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疏離,看向他的目光湧著一閃而逝的警惕。

        他們沒有那麼熟好嗎?對那半隻馬鹿要和別人分享,她怎麼想都心有不甘。

        這座山那麼遼闊,用得著她走到哪他跟到哪嗎?就算迷路,在這個麥收結束之際,林子裡多得是忙裡偷閒,進山採榛子、蘑菇的人,只要他肯開尊口,有得是願意帶他下山的人。

        但是他站在那裡,那態度很難讓人挑出刺來。

        幫人一把的確沒什麼,當年要不是陸大叔獨排眾議帶著她一個女娃上山打獵、採山貨、挖野蔘,哪有今日他們鄔家?

        鄔深深面無表情,慢慢揚起一雙漆黑的眼睛,語氣仍有些僵硬,沒多少熱情。「沒有生氣。」

        「那太好了,在下……我帶著弟弟來到這裡……」他頭一回開口說這麼多話,像絞盡腦汁,又像從來沒有過這種低聲下氣的經驗,從來大軍壓境都不知道何謂緊張的他居然覺得胸口這股氣憋太久,有些隱隱作痛。

         「笑不出來就別笑。」

        瞧著他無論如何努力,嘴角怎麼也勾勒不上去,最後形成一個怪異的弧度,尤其說完就很想給自己一拳的樣子,鄔深深實在看不下去,只覺得他面上的掙扎與矛盾太扎眼。

        這時代的尊卑階級再如何嚴格,站在這裡的他不論以前有多高不可攀,如今被剝奪了一切,一個大男人還帶著弟弟的流人,算了,有什麼好計較的?就看在遠親不如近鄰的份上,就當多個拖油瓶吧,至於男女大防,只要不是太過,他們這樣的窮人不時興這些窮講究。

        她的心還是不夠硬。

        戰止重重的吐出一口氣,他想說點什麼,卻因為從來沒有對誰表達過感謝的話,顯得很是笨拙,想來想去,舌尖仍舊吐不出半個字眼。

         「你看這座山如何?」鄔深深開口問道。

        「氣勢雄偉,綠波如煙。」

        「萬事萬物都有共存的理由,你只要知道靠山吃山,要活下去並不難。」她拎起挖出來的五葉草擺到戰止面前說道:「這叫刺五加,以五片葉子交加為上等,可以治風濕、壯筋骨,扶正固本的藥,與人蔘有相似的療效,這種東西以根為主,挖採之後剝其根皮曬乾,拿到藥舖去可以換錢。」

        「那若有腫瘡外傷,該用什麼藥草好?」他有他的驕傲,但是醫藥不是他的領域,此時也不介意不恥下問。

        「自然看大夫最好。」

        戰止噎住不語。

        鄔深深飛快掃了一眼他板得很硬的臉,將刺五加放進自己的竹簍。好吧,這人缺乏幽默感,還是很乾涸的那種。

        「若要救急……也不是沒有。」

        她在這座山頭出入了三年,雖然熟悉度比不上屯子裡許多老獵戶,大傷小傷也不是沒有過,但總不會把毒草當藥草給吃或是抹了。

        戰止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的,只見她左轉右拐,從容自若的像行走在自家庭院中,最後突兀的停在山坡上的樹林邊緣,不動了。

        「你過來看看這個。」她對他勾指。

        戰止又僵了僵。她這是沒把自己當女子,還是沒把他當男人?居然用這麼輕佻的動作叫一個男子。

        這女子看似清冷,眼神裡什麼都沒有,她不像以前那些名門閨秀看到他動不動就臉紅,沒有那些曖昧不清的糾纏,既不問他家中是否有人受傷,也不裝腔作勢,行事風格乾淨俐落,就連勾指也勾得那麼匪氣,好像他才是那個良家婦女。

        她指著一叢如小菊花狀的植物,「這叫劉寄奴,可以治金瘡出血,無論擦傷刀傷都適用,回去用石臼搗爛敷在患處便可。」

         「鄔姑娘懂醫?」他動手就要去拔。

         「我不懂,藥草不要用手拔,這個借你。」她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將腰際的小鏟子拿出來。「若想長久在山上找吃的,一定要準備一把趁手的小刀,用途無窮。」

        對她來說,上山必備的工具一定要有小刀、弓箭、鏟子和麻繩、編織袋、竹簍,缺一不可。

        「多謝姑娘指點。」那把小鏟子的木頭手把還帶著微微的溫度,那是來自她手掌的微溫。

        鄔深深盯著他挖藥草。「我挖藥草為的是去藥舖換錢,囫圇吞棗懂了一點。」

        她是家中老大,風雨再大,也得撐起給家人遮風避雨的屋簷,無論是設陷阱逮動物、識藥草、認野菜……都是來到這裡以後學的,只有射箭是她上輩子……還是年輕時學的本事。

        都說吃苦耐勞是女孩子的本能,她不自覺地露出苦笑。上一世活得冤,這一世也好不到哪去——

        上一世她可是慕尼黑奧運標靶射箭和越野射箭的個人賽亞軍,為國爭光,咳,講得很好聽,燦爛一瞬後,頂著光環,歸於平淡,在學校謀了個體育老師的差事,成了育人子弟的老師。

        只不過這樣的生活也只有幾年。

        想成為選手時日復一日艱苦的訓練,從早上五點到晚上十點,那種超負荷的非人訓練的後遺症在時推日移下,一樣樣跑出來了。

        是誰說年輕有本錢的?

        傷病纏身,十指嚴重變形錯位,工作沒了,論及婚嫁的男友跑了,他說不會有人願意娶一個殘廢的女人,娶回家無法向父母交代。

        父母面前她一滴淚都沒有掉,暗夜無人時卻痛哭失聲。

        她最遺憾的事,她練箭是希望給父母更好的生活,誰知道後來卻變成他們肩頭上難以承受的負擔。

        那段沒有任何退路的艱苦歲月,在她穿越過來的這一世重演,林黛玉般的便宜母親、幼小的弟妹,她不自力更生怎麼辦?

        她有更勝他人一籌的地方嗎?

        沒有,只有更多的吃苦耐勞……

        搖搖頭,她勉力收拾難耐的心緒。

       為了平衡情緒,她步子踱開了去。

*             *             *

        鄔深深再回來時,戰止手中抱了一大叢的劉寄奴,面色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不過他其實有多看了她幾眼。

       「妳……回來了。」

        一個女子再能幹,隻身在這密如綠海、野獸出沒的森林裡,難免令人多替她惦想幾分,樹葉簌簌,林子裡有許多聲音,他試著去聽她的腳步聲,居然沒猜錯。

       「藥草放我竹簍裡吧。」不算弓箭的話,他幾乎是空手而來,什麼裝備也沒有,反正她的竹簍裡也沒多少東西,幾把草藥增加不了什麼負荷。

       「不好勞煩姑娘。」是人都會客氣一下吧?即便他是個武人,也受過儒學教育,得按儒家規範做人。

       「你客氣,就吃虧。」

        她不是樸實的東北漢子,但是她的性格裡有東北漢子的耿直,你說不必,我也不囉唆,反正吃虧的人不會是我就是了。

        這姑娘講話清清楚楚,毫不扭捏,直白又爽利。「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把藥草全部投入裡面,抱拳道了謝,然後「咦」了一聲,捻起一根頂端蜷在一起如小拳頭般的葉子,竹簍裡有一堆。

        他揚揚手裡的怪東西。

        「這叫蕨菜,可以用水燙,沾醬吃,可以炒雞蛋、炒肉,都非常好吃,不用覺得奇怪,這裡的人都是這麼過日子的,枸杞苗、野蒜、野小蔥、野韭菜、薺菜、折耳根,都能吃,夏天的時候,一棵樹、一棵樹摸過去,總能摸到很多知了猴,回家用鹽炒,好吃極了,秋天可以逮螞蚱和蛐蛐燒來吃,尤其螞蚱和蛐蛐的腿。」她隨手捻來。

        他沒說話,把小拳頭的蕨菜放了回去。

        覲國公府的潑天富貴和文官不同,文官累積資歷而來,他家歷經二朝,祖先五代皆是武將,憑藉的是軍功,從死人堆裡積攢出來的富裕和名譽。

        他十二歲被祖父丟到軍營去時,與京中顯貴子弟並無不同,他們從不用操心米珠薪桂的問題,去了沿海後,在軍營和父親、弟兄們一起吃粗糙的大鍋飯,見那些與天搏鬥,與海討食漁夫的艱辛,才知道這世上不是人人一睡醒就有飯吃的。

        幾場海上戰役,他累官至三品,然而,家族傾覆,他甚連補救斡旋的時間都沒有,瞬間成了他人案板上的魚肉,遭流放到這裡來。

        他沒吃過螞蚱和蛐蛐,也沒吃過她口中任何的一種野菜,至於知了猴嘛,往昔,只覺得這些蟬吵得人腦門生疼,巴不得下人趕緊把牠們黏除,還他一片清靜,沒想到如今卻有人告訴他,這些匪夷所思的東西能吃。

        而且,她的神色看起來還有幾分歡喜,那幾分歡喜看在他眼裡卻覺得莫名心酸。

        如今落魄的自己,比任何一個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都不如,他有武藝傍身,不怕會餓死……至於未來?現在該考慮的是如何站穩腳跟,填飽弟弟和自己的肚皮……

        他的未來還不知道在哪裡。

        他闔上桀驁的雙眼,闔上重重心思。

        「妳背上那簍子我來背,當作答謝姑娘。」

        有人要替自己背簍子,能讓自己少一分負擔有何不好,她很大方的卸下竹簍,成全他的紳士風度。

        戰止再度領略她的毫不躊躇,一手背起竹簍,一手拎起地上的馬鹿,扛上肩,輕鬆至極。

        這頭馬鹿起碼有二百斤重,屯子裡也不是每戶人家的漢子都能一手扛起,鄔深深嘖嘖稱奇之餘,不禁心想著如果她家有這麼個免費勞力就好了。

        這念頭也是一晃就過去了,她兩世加起來的經驗告訴她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家小弟年幼就不論了,家中勉強稱得上勞力的只有她和小她兩歲、今年十二的妹妹淺淺。

        為什麼沒把她娘算進去?

        她娘不搗亂就算阿彌陀佛了。

        不談她娘,一談她就會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今天收穫雖然不多,但一整頭的馬鹿……好啦,半頭,也夠弟妹雀躍好一陣子了。

        他們家畢竟不是天天有肉吃的。

        鹿皮、鹿茸、鹿肉、鹿骨頭,可以換多少銀子回來啊?

        往細的說,鹿皮可以用來給壯哥兒做一件皮襖子,鹿骨頭可以用來熬湯,冷吱吱的晚上有口熱湯喝,簡直是人間美事,鹿肉嘛,自然要醃起來,留著冬天不能出門的時候加菜用……

        穿越過來三年,她已經極少去想那嘴饞時只要踏出家門,或是用一根手指滑滑手機訂宅配,就有鮮肉可吃的世界,醃肉、醃菜……這有得吃就該偷笑的世界,誰會考慮什麼三高、鈉含量會不會過多的問題。

        這裡不是她記憶中上下五千年的任何一個朝代,不是。

        「走吧,一過中午氣溫降得快,我們得趁這時候早點下山。」就算不是自己認得的朝代,她也得活下去不是?畢竟前世的她已經不存在,就算死都不願意闔眼—— 就因為不甘願,可是命運太過強大,而她只是一隻螻蟻。

       「我以為天色還早。」他不以為意。

        鄔深深忍住黯然。「你瞧,」她伸出五指,「這風吹在人手上、臉上已經感覺得到陣陣寒意,林子裡九月的天氣涼得快,尤其是山上,要是多貪這兩個時辰,只要是人就會凍成冰棍子了。」

        在這裡她住了三年,今早下了第一場早霜,冬天不遠了,更重要的是,她怕冷,很怕的那種。

        兩人沉默的走在山道上,到來黃泥岔路,戰止站在山腳下回頭一看那密密的林子,入眼所及的老林子也才多久時間,已經蒙上一層神祕又令人敬畏的霧氣,這位鄉下姑娘的經驗果然比他要豐富上許多。

        「竹簍還我吧,我家得往這邊。」鄔深深停下腳步,把頭偏向左邊那條路。

        「我去認個門。」戰止領先往前。

        「欸?」認認認什麼門?

        「晚些我把鹿肉分了,不是得往妳家送?」

        對喔,她怎麼忘了這麼重要的事。

        於是,沿著那條泥路又往前走過一道獨木橋,就看見一間木屋。白楊樹、籬笆、柴門,他眼力好,就連簷廊下掛著的辣椒乾、包穀棒也都看到了,這樣的屋子給人一種堅實和溫暖的感覺。

       「那木屋就是我家。」她可沒想過要把這男人往家門口領,她家一屋子婦孺,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到此為止便可。

        戰止把竹簍交還她,沉默的反身往自己家去了。

        鄔家這間木屋是她那便宜父親—— 鄔淮還在世時留下的唯一家產,外觀看起來不大,籬笆在這兒叫杖子。

        這屯子素有「窮夾杖子富打牆」一說,其實,杖子和打牆的作用都是一樣的,為了防止野獸出沒傷人或禍害家畜,到了冬天也有屏障風雪的作用。

        如果這家院子是用牆圍起來的,表示這家人家境殷實,如果這家的院子用的是杖子,不用說,家境顯然就差了點。

        而她家用的是圓木杖子圍起來的,據娘說,爹還未過世時本來是打算要把牆砌起來的。

        那個她未曾謀過面的爹是個獵戶,據那不靠譜的娘偶爾提起,她爹在的時候,他們家的確是有存點銀子的,只不過世事無常,鄔淮上山被熊瞎子抓了,用光家裡的存銀,最後也沒能把人救回來。

        這個家沒了當家作主的男人,只剩下孤兒寡母。

        最要不得的是那只顧著傷春悲秋、要死要活,一心追隨丈夫而去的娘親,她這身體的原主上要防著母親不時尋死,下要護著弟妹,張羅家中所有一切,小小年紀,心力交瘁,居然活活把自己給累死了。

        要她說,這也算解脫吧。



【第二章】 鄔家一家人

        荒謬的是,兩個看似毫無相干人的死,給了心有不甘、心願未了的葉子雁一個重生的機會,當她意識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穿越到這個她想都沒想過,古老到令人難以接受,一無所知的世界來。

        家世、權力、金錢、美貌……很抱歉,原主都沒有,還有,她這取而代之的人,謀生技能都要從頭學習—— 她像是陷入一個更深的泥淖裡。

        可是這世間萬事哪能要求盡如人意?能再活一遍,即便這個世界沒有她要的那個人,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家庭和生活,可是,她回不去了,前世老邁的自己,那軀殼早已腐朽,這一世唯一慶幸的是,她擁有健康,光滑的肌膚,沒有病痛的身體,正常的十指,還有無窮盡的體力,老天把上輩子她缺乏的東西還給了她。

        剛穿越過來那時,因為這副健康的身軀,她激動得幾度滑下淚來。

        一個人孤獨寂寞的走到終點,匪夷所思的回到起點,世間沒有絕對,冥冥中,難道是老天爺憐憫她才讓她走這一遭?

        這種匪夷所思的因緣際會,她跌跌撞撞的用裝了個老靈魂的身體擔起了原主的責任,起初是不得不,可人心是肉做的,熟悉之後,慢慢疼惜起一雙真心把她當阿姊看待的弟妹。

        圈起來的院子裡有口水井,一座苞米樓子,屋簷下放著大大小小的醬缸,菜地裡的白菜、土豆、蘿蔔、胡蘿蔔都快可以收了,收成之後放進菜窖,冬天就不會沒有蔬菜吃。

        院裡,在乾草堆裡覓食放養的一隻乳羊、一隻大白鵝、三隻雞聽見聲響,嘎嘎、咯咯,間或咩叫了聲,居然排列整齊的飛跑過來,迎接主人回家似的。

        這會兒,鄔深深的眼角眉梢這才活了過來——

        鄔家的屋子是全部木造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原木松香味,延伸出去兩間耳房,東西兩間房後頭是灶間,正中三間相通為堂屋,堂屋中地上有個土坑,四周砌以條石,中央有個火塘,火塘上直接支了一口鍋子,正咕嚕咕嚕的熬著燉菜湯。

        一個紮著兩條小長辮兒的小姑娘,帶著尚未長開的青澀稚氣,俐落的拿著長勺在攪拌鍋裡的湯,見著推門而入的鄔深深,笑咪咪的說道:「阿姊今兒回來得忒早。」

        「因為今天運氣好。」鄔深深卸下肩上的竹簍,嗅嗅空氣中瀰漫的香氣。「妳煮什麼好吃的?我老遠就聞到了。」

        「不知道妳中午會回來,就只有燉菜和昨晚剩下的黃饃饃。」

        這半年他們家境逐漸轉好,吃得上用硬糜子混著軟糜子,以石磨磨成糜子粉做成的黃饃饃了,而半年前,他們吃的還是會刮人喉嚨,吞不下去,卻為了要活命也吐不出來的糠饃饃。

        外頭有羊,有鵝,有雞,這她以前都不敢想的,這些轉變都是因為她眼前的長姊。

        「得,就這麼湊合著,晚上咱們就有肉吃了。」鄔深深去掏腰包裡本來帶到山上要當午飯的饃饃,另外還摸出兩顆野梨,都給了妹妹。

        「山上的野梨熟了?」鄔淺淺笑道,露出淺淺兩個小梨渦,可愛極了。

        「妳和壯哥兒一人一個。」

        這個家如果說她主外,那麼主內的就是妹妹淺淺,她能煮一手好菜,總攬家中雜務,家中幾畝旱田自從鄔淮過世後,兩年前被叔父藉口他們這一房沒有成年男丁,收了回去,所以那名義上該是他們的田地也沒他們什麼事。

        淺淺主要是打理家務,早上起來要熬粥、餵雞鵝,吃過早飯,要去河邊洗衣服,去菜地除草抓蟲,順便摘中午要吃的菜,做完這些也該做午飯了,下午到晚上之前要是沒事,雖然說可以歇口氣,但要織布、納鞋底、縫補衣裳,沒一刻能停,十二歲年紀,精明幹練得沒半點事能難倒她。

        鄔深深深深覺得往後哪個男人能娶到自家妹子,不知曉得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鄔淺淺瞄了瞄沒有太多東西的竹簍,並沒有看到松鼠還是兔子的影子,還欲開口,就有道像隻小鳥似的影子飛奔過來,撲進鄔深深懷裡。

        他仰著小臉蛋,甜甜喊著,「阿姊、阿姊,我聽到妳說有肉……」

        明明都滿五歲的孩子,身子骨卻單薄細弱宛如三歲孩童。

        說起來這實在是肖氏的一把心酸淚,肖氏懷著他的時候碰上鄔淮過世,傷心憂鬱過度,加上來回勞累奔波,不足月就生下壯哥兒這遺腹子。

        那時的鄔家別說一顆雞蛋,喪夫加上生產,肖氏連碗湯水都吃不上,更別奢望坐上月子了。

        因為身子血虧,沒有足夠的母奶可以哺乳,加上早產的孩子體虛,每天因為飢餓啼哭不休,臉色脹紫的壯哥兒眼看就要夭折,要不是有陸家大娘和四周鄰里接濟糜子熬成稀薄的米湯,勉強養大他,她這個弟弟就真的要沒了。

        可能先天虧得狠了,雖然後來鄔深深想盡辦法,以一頭野山豬換了下奶的母羊,每天將羊奶去腥後給他喝,留下可以產蛋的野雞,她勤奮的上山打獵,挖陷阱、做套子,為的就是希望三不五時都能讓弟妹有口肉湯喝,淺淺養著養著,雖然不見身上有肉,身子倒是順順利利的,少有病痛,可是體弱的壯哥兒也不知道把東西都吃到哪兒去了,就算她費盡心思,他依舊瘦骨如柴。

        真要說,農村裡沒有兒子真說不上話,只因兒子代表勞力,沒有勞力,一個家哪能撐得起來?

        而鄔淮要是沒有留下這麼個遺腹子,衝著他們一家在旁人眼中只有女兒的「絕戶」,家產就得由其他族人瓜分,更甭提現下能安穩的為他們一家人遮風避雨了。

        所以這個家缺一個都不行。

        鄔深深把弟弟抱起來,看著脆嫩得如同新生幼芽,風輕吹過就會折了的壯哥兒,蹭著他軟細的頭髮,毫不猶豫的親了他一口。

        「原來我們家的壯哥兒是順風耳,不用支著耳朵聽就知道有肉吃了,好厲害!」

        「阿姊和二姊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他雙臂環抱著鄔深深的脖子。

        他知道順風耳是誰,阿姊曾給他講過床邊故事,祂和千里眼是媽祖娘娘的左右手,是會保佑討海漁民的好神明。

        鄔淺淺轉頭去灶間給鄔深深打了兌好的溫水,「壯哥兒,你不是喊肚子餓,讓阿姊洗洗手,馬上就可以用飯了。」

        至今還沒有大名的壯哥兒雖然不是很情願,還是磨蹭的下了地,但仍倚賴的用一雙水汪汪的眼巴巴的瞅著自家大姊。

        這個時代一天吃兩餐,鄔家卻是三頓飯不少。

        以前沒有能力的時候,鄔深深會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給弟妹,現在她有能力了,更沒有委屈自己和家人的道理。

        鄔家人和別人家還有一點不一樣的是,他們家都是等鄔深深回來之後才開飯的。

        這規矩也不是誰定的,是弟妹一片拳拳體貼之心,鄔深深從不曾這樣要求自家弟妹,尤其壯哥兒體弱,沒有非等她回來才能開飯的必要,哪知道鄔淺淺左耳聽了,右耳索性給弟弟養成吃點心習慣,好讓他可以撐到大姊回來,不至於餓過頭。

        家裡掌中饋的是妹妹,鄔深深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的道理,既然沒餓到弟弟,也就隨她去了。

        日子一久,等鄔深深回家才能開飯,變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壯哥兒去喊娘出來吃飯。」鄔淺淺差遣弟弟去跑腿,不然他能就這樣傻傻的瞅著大姊,直到她手上的事了了為止。「飯後有阿姊帶回來的野梨。」

        老林子裡的野梨個頭不大,帶點微酸,但是勝在汁多味美,對於阿姊帶回來的食物他通常十分捧場,聽說有水果吃,重重的點了下頭,邁著小短腿進了肖氏的房間。

        鄔深深洗了臉後,把臉盆的水往外潑去,擦過手後就去給妹妹打下手。

       「明天要沒什麼事,一起上山吧。」

       「真的?」

        今天算是探路,因為幾個月前淺淺就已經在念叨山上的漿果如何又如何、堅果如何又如何,她要還聽不懂自家妹子的意思怎麼當阿姊,這不是嘴饞了嘛。「明兒可以帶兩個麻袋去耙乾松針。」

        秋冬季節,地上枯黃的松針極輕,一麻袋了不起扛起來十幾斤,實在輕便,用這來引火最好,一遇火苗馬上就點著。

       「阿姊今兒在山上發現榛子叢了?」鄔淺淺口腔泛水,杏兒般的眼睛亮晶晶,秋季是採山貨的黃金季節,盛產漿果、菌子,尤其堅果,好吃得連作夢都會讓人流口水。

       「不知道誰老說自己是大姑娘了,惦記的還是吃。」鄔深深刮了一下妹妹的翹鼻子,表情寵溺。

        榛子也就是山板栗,在各種堅果類裡面最可口、最有價值的也是它,要是在幾年前那絕對都是要拿去賣錢換銀兩的,這會兒她已經捨得留下來給弟妹吃充作零嘴了。

       「過年閒磕牙的時候可以和瓜子一塊當零嘴嘛。」鄔淺淺害羞的跺了下腳。

  新年的零嘴?這些個零嘴要能擱到過年才怪,哪年不早早進了這兩個小的嘴裡。

  「我去向陽坡上的灌木叢裡瞧過,要去不?」比較讓人扼腕的是背陰坡的榛樹長得比較高大稀疏,果子相對的也比較大,她的臂力即便自認夠强悍的了,用竿子也打不了多少,通常只能等它自己瓜熟蒂落,但是這樣一來,就便宜了森林裡的松鼠和動物們。

  剛開始那幾年,她只能乾瞪眼,年年跳腳,後來學聰明了,知曉一定要把時間掐準,不早不晚的把向陽坡的榛子摘回來,一來家裡兩個小的愛吃,二則屯子裡的小子那麼多,哪家不知道榛子的好處,一個遲疑,就得明年請早了。

  「去去去怎麼不去?」鄔淺淺顯現少有的激動。

  「阿姊也帶壯哥兒去吧。」讓肖氏牽著小手走出來的壯哥兒冷不防聽到兩個姊姊的聊天,迫不及待地掙開肖氏的手,直奔鄔深深跟前。

  瞧著麼弟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鄔深深笑道:「今兒壯哥兒要是能吃上兩個饃饃,乖乖去歇個午,阿姊就考慮捎你上山。」

  「我能、我能!」他兩眼放光,拔腿就往炕上去,脫鞋、端坐,一鼓作氣。

  他身子差,平時姊姊是不讓他上山的,只有秋天有堅果撿和夏天採黃花菜的時候才允他進山裡去,因為這兩樣都是輕省活兒。

  「娘,吃飯了。」

  肖氏溫柔的頷首,她蓮步輕移,用一種和農村格格不入的秀氣優雅落坐,幾個孩子已經見怪不怪,倒也不是以為村婦就該粗鄙庸俗,而是肖氏那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怎麼都令人沒辦法聯想她可是三個孩子的娘,在旁人眼中看起來,她比較像三個孩子的大姊。

  俗話說:子不言母過。肖氏也沒什麼大過錯,她不會葬花,不會吟詩作詞,只不過她多愁善感了些,有顆拒絕面對現實的心……如此而已。

  所以也成就了幾個孩子有事找大姊,沒事也不會去找娘的個性。

  炕桌是用幾塊木板釘置的,幾個人捧著面前的碗大快朵頤起來。

  「好吃嗎?」

  「好吃!」壯哥兒咬一口饃饃,配一口菜湯,小臉笑得很滿足,「晚上我想吃阿姊做的「亂燉」」。

  「嫌我做的飯難吃?!你這沒良心的小子,平時阿姊不在誰供你吃喝,等阿姊回來就倒戈,明兒的零嘴沒了。」鄔淺淺啐他,用這種軟軟柔柔的嗓音說著威脅的話不說缺乏氣勢,就別提壯哥兒嘴饞阿姊的亂燉,就連她腦海浮現這二個字,都會不住的咽口水,只不過阿姊實在太忙了,外面的事自己幫不上,能做的就是把家中裡裡外外收拾乾淨,不讓她回來之餘還要操心家務。

  說到底,大姊也不過是個比她多上兩歲的姑娘,一肩扛起的卻是男人的事,她夠辛苦的了。

  她年紀比壯哥兒大,也記得那餓到眼泛綠光的滋味,那種餓到手腳發軟、饑寒交迫,恨不得拔草根、啃樹皮的滋味,她今生都不想再嘗。

  所以,現下對她來說,能有飽飯吃就很好,沒有什麼比現在的日子更好了。

  「明明二姊也饞。」

  「你這滑頭,拿我做文章!」她拿起帕子替壯哥兒拭去唇邊湯漬。

  肖氏看著孩子們的互動,欲言又止,看起來很想加入談話,但是那格格不入的感覺又那麼清楚。

  鄔深深看在眼裡,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過兩天鎮上有市集,娘那幅松鶴延年上回我瞧著好像剩下兩條鶴腿?」

  「我下午加緊趕工,就餘幾針了。」

  肖氏的繡工了得,經常從鎮上接些大件繡活回來貼補家用。

  對這大女兒,她的心境非常複雜,很多年了還是理不清到底是覺得欠她比較多,還是對不起比較多。

  「眼睛要省著用,天黑了就不許再拿針,就算後天來不及,現在家裡沒那麼緊了,下回也可以。」

  「我省得。」她所能做的就是聽女兒的話。

  鄔深深分神看向壯哥兒,「吃慢點,湯別灑了。」

  「好。」壯哥兒咂咂嘴,對她的話是絕對服從。

  飯後,該做什麼的就做什麼,肖氏帶著壯哥兒午憩,鄔淺淺收拾碗筷,鄔深深拿著竹簍去了井台,仔細把藥草和野菜做分類。

  藥草清洗後放在簸箕裡晾乾,連帶之前積攢的,等到趕集日去藥鋪去換銀兩,至於野菜可以晚上炒來吃。

  「鄔姑娘。」

  鄔深深抬頭,站在柴門前的是單手牽著一個六、七歲左右孩子的戰止,那孩子和戰止有六七分相似,只是五官偏向柔軟,眉目鮮活得像彩繪的瓷人兒。

  要是這男人去掉那一嘴的落腮鬍,俊魅程度應該更勝這孩子一大籌吧?

  一大一小靠近,她聞到了劉寄奴的味道。

  那瓷娃兒的腳裹著搗碎的草藥,原來藥草是要給他用的。

  「大姊姊好,我叫戰冽,我的腳舒服多了,大哥讓我來給姊姊道謝,大哥說要不是姊姊,我這兩隻腳可能就要廢了。」他穿著青衣,趿著布鞋,眼中揚著孩童純粹的神采,用糯軟甜美的聲音對鄔深深說道,毫不怕生。

  鄔深深看著他的眼,「小事一樁,不用客氣。」然後指使戰止。「那邊有小凳子,拿來讓他坐,或者你馬上要走了?」

  戰止放下答應送過來的馬鹿肉,還未搭腔,瓷娃兒癟起嘴來,「姊姊不歡迎小冽嗎?」

  「哪能呢,往後你識路了,隨時可以來找我家壯哥兒玩。」對孩子她的態度一向比成人好。

  人心難度,保持距離,各自安好。

  「阿姊,你叫我?」揉著眼倚在門口的是本來應該隨著肖氏去睡午覺的娃兒。

  「出來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鄔深深挑眉。

  「給他拿件衣服他就跑了,把我的話當是耳邊風是吧!」氣沖沖跑出來的鄔淺淺也不看人,一巴掌往壯哥兒的頭巴下去,當然,力道不大就是。

  「我聽見外面有說話的聲音,就想出來瞧瞧。」對二姊的「暴力」他早習以為常,因為壓根兒不痛。

  鄔深深甩掉手上的水珠,接過妹妹手裡的夾衣,扳過壯哥兒的身子給他仔細穿上。

  倒是鄔淺淺注意到有外人來,看見戰止的模樣,目光一下子轉不開了,一顆心跳得奇怪不說,臉熱得自己都心慌了。

  「娘呢,睡著了?」不用問其實鄔深深心裡有數。

  「嗯。」

  哄人睡覺的自己睡著了,在鄔家是常有的事。

  把繫繩綁好,鄔深深直起身,「壯哥兒替阿姊帶小冽哥哥進屋裡玩好嗎?」

  壯哥兒很大方的對著戰冽笑,露出單純天真的表情,「我的玩具借你玩。」

  因為身子弱,最常來找他玩的也只有隔壁的阿牧,現在新得了一個朋友,而且長得好好看,讓他完全不藏私的把自己心愛的玩具掏出來分享了。

  至於戰冽可是悶壞了,來到這裡,一個同年的朋友都沒有,加上住慣了說官話的京城,乍然來到這都說方言的地方,一整個適應不良,如今發現這家人居然沒有滿口的方言腔,難得生出認同和親切感。

  戰冽回頭看了一眼戰止,見他微微頷首,敢情是不反對,便讓壯哥兒牽著他的手,一跛一跛的進屋子裡去了。

  「淺淺,給客人倒茶。」她看著妹妹那連耳垂都紅了的模樣,這時代的孩子真早熟,她在淺淺這年記的時候兩腳還埋在田裡,彎腰分檗秧苗、拔稗草,哪有旁的心思。

  「嗯。」鄔淺淺低下頭,捏了下自己腰下的圍兜,羞澀的躲進去了。

  這人真不打算走,等茶喝嗎?

  「你要是沒事可以走了,小冽我會送他回去。」

  她這是要攆他?他很惹人厭?

  難道他長相令人不喜?不會啊,瞧冽哥兒的模樣也知道有血緣關係的他長得不會太差,可她對冽哥兒有說有笑的,卻擺臉色給他看?

  「孩子那麼小,這種天氣穿那麼單薄,怎好帶出門?」

  雖然說是別人家的孩子她管不著,也沒資格管,可就是忍不住要說他,男人就是粗心。

  「他非要跟我出門。」語含無奈。

  他只帶過兵,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一個蘿蔔一個坑,可這幼弟,穿衣吃飯這些瑣事都還要人照料,自己禁得起餓,他不成,自己幾天不洗澡都無所謂,他不成,這就要扯到煮食這事,戰冽這小子居然說他煮的飯豬也不願意吃……也沒到那種地步好不好?就只是焦了點、黑了點,有點難以下咽而已,你愛吃不吃!戰冽也不想想日前餓到哭的慘狀,真是標準的好了傷疤忘了痛。

  但是,流放路上他已經折了兩個庶弟,要是再讓冽哥兒死在這荒蠻之地,他拿什麼臉回去面對娘?

  更令他頭痛的是朝廷撥的十二畝地,要歲納六石,即便給了種籽和農具,他和其它流放戶也只能乾瞪眼。

  下地幹活的農事他們是一竅不通。

  看見他們巴望的眼神,看著那些連鋤頭都拿不動的文官,這令他挫折,他必須替眾人找出一條生路來。

  按朝廷規定,流人到地頭有三種勞役可以選——為奴、當差、種地,每日供其維持生活的口糧銀子。

  為奴,因他的舊身分之故,無人敢要他;當差,這裡沒有驛站、官莊、圍場可以從事雜役,再因為他攜有眷屬,按規定給了地。

  「你要帶他出門就要給他穿暖,要是病了,有個頭疼腦熱,還不是苦了你自己?」這種事還要人教,家長是那麼好當的嗎?鄔深深哼笑。

  戰止瞧著她突然橫眼過來,不過是屯子裡的村姑,她卻像娘親似的念叨他照顧孩子不力。

  會嗎?屯子裡到處不是滾得像泥巴堆裡撈出來的孩子?

  鄔深深怎麼看他也不是那種受教的表情,懶得再理他。他不要以為她愛嘮叨,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弟弟和村子裡從小在泥地滾大的小子能比嗎?

  徑自去拿了刀料理那半隻鹿肉,出來時隨手把一隻杯子塞進他手裡,「趁熱喝,喝完要沒事可以走人了。」別說她不懂待客之道。

  戰止不吭聲的直瞅著她,心裡在打著還未成型的主意,手裡被塞了杯子也沒感覺。

  「這是要做什麼?」戰止覷著她把鹿肉切成許多大塊,分成幾堆。

  「這麼些肉一時也吃不完,可以腌了曬過,做成臘肉,方便保存,另外那些,給鄰居當謝禮。」鄰里家裡有點什麼,互相饋贈在這裡是很常有的事。

  「臘肉?原來也可以這麼做,你會?」他有記憶以來吃的都是鮮肉,在他的印象裡只有窮苦人家才會把肉腌來吃。

        「你家裡不也有半隻??」他不會連腌肉也不會吧?

  「自己留了一點,其它送人了。」

  他有一身武藝,打野味這事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吃完再去獵就是了。

  「你不會以為大雪寒冬的還能上山去吧?」

  「難道不是?」

  「等你能熬過這裡的大雪季就知道了。」真是呆子,她可不是危言聳聽,這裡的冬天彷彿所有的生命都停止活動,到處是一片冰凍、寒冷和死寂,然而到了夏天又是另外一片風景。

  鄔深深把鹽拿出來,「不想死得莫名其妙就跟我學著點。」

  她看起來是有所本,而不是無端的恐嚇他,歷朝統治者選擇流放的標準就是偏遠和艱苦,皇上讓他們來可不是來享福的。

  「我知道了。」戰止的目光盯緊了她每個動作。

  院子裡一畦畦菜地上什麼都有,綠油油的蔬菜株株精神得很,至於她狩獵的技術,他見識過了。

  「打獵、菜地,就連肢解獵物的技術都難不倒你。」

  「想活下去,就得什麼都會。」她說得很冷酷,卻也實在得叫人無法反駁。「就拿種菜來說,土地不會辜負人,你種什麼它就長什麼回報你。」

  「說起來巧,我有十二畝地。」

  她瞄他一眼,「你那些地今年是指望不上了。」

  他舔了下唇,「我不懂田裡的活兒。」

  不能下田的男人在這裡哪能叫男人?她正想反唇相稽,但是輾轉喉間吞咽下去。「明年開春了趁早整地吧!」

  「我聽說你家的幾畝地最早是你在種的。」而且年年收穫豐盛,據他所知,上好的麥田一季最多六十到六十三石產量,她的四畝地卻有高達三百多石的產量,屯子裡有多少種了一輩子田的泥腿子比不上她。

  他眼中的情緒掩飾得很深,深到她什麼都看不出來。「既然你打聽得到這件事,那也該知道如今我家一畝地也沒有了。」

  「因為你把田佃給別人了。」

  她冷笑。

  她眼中無聲叫囂的不知道是什麼,戰止沒抓住。

  「不如這樣,我們做個協議,姑娘家中似乎缺乏勞力,姑娘也見識過在下有一把好力氣,任何時候只要姑娘用得到在下,什麼事我都可以忙。」

  不會的事情何必裝會,他不考慮自己卻得為跟著他的許多人設想。

  「條件呢?我對公子有什麼用處?」天下不會有白白掉下來的大餅,他究竟有什麼企圖或者覬覦什麼?

  她不過就一個平凡的村姑,沒有家財萬貫,沒有驚天美貌,他為什麼不去找別人卻找上她?

  「教會我和其它人如何讓那些農地長出糧食來。」

  「就這樣?」

  「就這樣。」

  她又質疑自己了?這是第幾度了?和她交手以來,她對自己就有諸多懷疑,鄉下人不是最純樸不過?她對於人的戒心顛覆了自己對村人的認知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2:12 PM 編輯

【第三章 】 好用的長工

  「也就是說,我說什麼你聽什麼?」

  「可以,這段時日只要姑娘供給我和弟弟的口糧就可以了。」

  鄔深深沉吟半晌。

  兩頓飯換一個半的勞力,沒有比這更划算的生意了。

  但是她很遲疑,她遲疑的是人性險惡,名義、血緣上是一家人的人都能為了幾畝薄田翻臉不認人,人性有什麼好期待的?

  這些是她那便宜老爹老家幾個極品親戚給的深刻教訓。

  當初鄔淮一翹辮子,家中一片愁雲慘霧,她這身體的原主幾度去求祖父母施以援手,沒想到祖父母卻以年紀老邁,自顧不暇,把她用竹掃帚打了出來。

  叔父更加惡劣,他惡言說兄弟早就分家,他沒道理養一家子的寡婦孤兒,要他們自掃門前雪,嬸母冷眼看著,譏諷肖氏要是日子過不下去了,還有賣兒賣女一條路可以走。

  她穿越來後,從肖氏的口中得知,即使兄弟分家,鄔淮依舊孝敬父母,打了野味一定往父母家裡先送,有了收入,年節也不曾少過父母那豐厚的年禮,至於兄弟分家,是父母偏疼小弟,不想隨大兒子住,還藉口小兒子要和他們一起住負擔大,讓鄔淮夫婦什麼沒有的凈身出戶。

  鄔淮毫無怨言,胼手胝足地給自己和家人蓋了間屋子。

  然而人心敗壞是沒有盡頭的,叔父帶了村長揚言要接收鄔家財產,她破罐子摔破,據理力爭,堅持壯哥兒就算只剩下一口氣還是家中男丁,誰也不能讓他們家沒有屋瓦遮頂。

  因為鬧得太不可開交,這件事被擋了下來,但是才又短短兩年,她還是沒能護住那四畝上好的麥田。

  相較於前世一心一意維護她的爸媽,這一世所謂的「親人」,讓她感受到貪婪黑暗的人性。

  過去的事情是過去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家中勞力缺乏,而這男人的確是能幹活的。

  她沒有忘記那隻馬鹿是怎麼死的,這男人的臂力驚人。

  她把沉重的肉用木桶裝上,交給他。

  「進屋去,我們詳談。」

  壯哥兒和戰冽很快熟稔,沒多久便拉著新朋友去找阿牧玩,這一玩,直到天色暗黑,一票三人又笑嘻嘻的回到鄔家來。

  壯哥兒難得當一回主人,他很大氣的拍著小胸脯,「都留下來吃飯吧,我阿姊今兒要做好吃的亂燉。」說完還扭過頭來向她確認,「阿姊,你會給壯哥兒煮好吃的吧?」

  「會。」

  得到保證,壯哥兒笑得燦爛無比。

  「不成,俺留在壯哥兒家吃飯,俺娘要發火扯掉俺耳朵的。」陸牧縮了縮脖子。

  「你裝吶,你不是賊愛吃我阿姊的煮食?」

  「你跟俺急眼也沒轍,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俺娘。」陸牧有張寬厚明亮的臉,圓臉笑起來毫無雜質,提到自家剽悍的娘,嘴裡冒著的口水一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

  「就留下來吧,葛哈我去和陸大娘說去。」鄔深深笑笑摸了陸牧的頭。「葛哈」就是東北方言「有什麼事」的意思。

  「謝謝鄔大姊。」娘老掛嘴邊說鄔大姊養家辛苦,不許他貪壯哥兒家任何東西,就連吃飯也不許。

  「去一邊玩吧,吃飯的時候我再叫你們,棗糕不許多吃,免得一會兒吃不下飯。」棗糕是用大棗、花生和麵粉發酵揉製的點心,她看孩子們瘋玩了一通回來,做來給壯哥兒墊肚子的。

  戰止發現面對孩子的鄔深深有著無比的耐性,淡淡的笑容像溫柔的月光,讓人看著看著也想融入那月光裡,沐浴其中。這感覺讓他不禁恍惚了起來,他怔忡的以眼角餘光看她,她在火塘邊忙著,熊熊火光,她的小臉被熱氣蒸騰得紅撲撲的,身後那條大黑長辮,因為忙了一天,有幾綹髮絲落在鬢邊,她壓根沒有半點不耐煩的顏色。

  她像是發現他太過螫人的視線,面色不善的指著院子掘成一列列的土墩,打發他去挖土豆。「等你把土豆都挖起來,就可以吃飯了。」

  這麼點活計,戰止沒放在眼底,只是被人差使,心裡有那麼點不是滋味,但是為了鞏固未來的合作關係,還是照鄔深深吩咐,拿了簸箕去到院子。

  沒錯,他和鄔深深已經協議好,田事買他一年契,供膳不供宿,他算是鄔家的長工。

  對鄔深深而言,只靠她一人攢糧食,即使在穿越過來好幾年後的現下,她還是戰戰兢兢的,如今他們家就算不必再斤斤計較的掐著一飯一菜算,但她心裡還是會有無形的恐懼,她怕看見娘親弟妹挨餓的痛苦表情,怕何時會重演斷糧危機。

  說什麼她都不會再讓自己和家人回去過那樣的生活。

  基於再骨感不過的現實考慮,她接受這男人的提議,簽下契約。

  說是長工,名目端正,為的是堵住旁人那些醜惡的揣測、惡毒的嘴,她自己的什麼名譽她無所謂,可是她還有個妹妹,淺淺的清譽她必須維護。

  一個大男人要在鄔家走動,就必須要賣身為奴。

  這男人有雙過於堅定的目光,堅定到讓人覺得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這樣的人一準擁有比他人更加堅忍的個性,好像飛龍不會在淺灘困上太久,哪天時間一到,他就要飛天而去,如今不走,只是時間未到。

  所以,他可以為她所用。

  戰止把土墩巡過一遍又一遍,就是沒看見那個叫什麼土豆的蹤影,天色雖黑,卻不妨礙他絕佳的視力,他把整株葉子翻遍了,就是沒看到那女人說的土豆。

  無奈之下,他只好回去不恥下問,沒好氣的回灶間路上,他覺得自從來到這裡自己笨得就像個蠢蛋,什麼都要問、什麼都沒見過;他都這樣了,更別提那一串跟隨他而來,除了為官,沒有半點求生技能的粽子們。

  鄔深深放下手裡的活兒,瞇起眼,「你跟我來。」

  「你那是什麼表情?」

  鄔深深懶得搭話。要請人指點是這種態度嗎?看起來他沒有半點身為長工的自覺,說再多都是白搭,浪費她的口水。

  她挽起窄袖,纖臂一勾,連泥帶土的拉出三到五個不等凹凸不平、像馬脖子身上鈴鐺的薯塊。

  「好醜的東西……這是吃食?」戰止微瞇起眼。就這玩意兒?

  「嗯。」

  「這東西能賣錢嗎?」

  「這是存糧,不賣。」鄔深深把土豆莖往地上放。「全數拔起來以後,把土豆掰下來,明天再拿出來曝曬、入窖。」

  「土豆居然是長在地下的?!」有沒有這麼玄?

  好吧,是他孤陋寡聞,後來關於農地的學問累積越來越多,他才知道不只土豆,蘿蔔、花生都埋在地底下的,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既然抓到竅門,憑他的身手,也不過幾壟地的工作,他照著吩咐將所有土豆莖全數放倒,將一顆顆土豆用簸箕裝上,看著簸箕堆上滿滿土豆,完工。

  原來這也算成就感的一種。

  鄔淺淺亭亭玉立的站在門口嬌聲喊他,「戰大哥,該用飯了。」

  鄔家飯桌上,戰止首次見到了肖氏。

  肖氏看著他頓時倒退好幾步,矜持羞澀得不像長輩,她怯怯的瞅了戰止一眼,立刻垂下眼睫。「有客人??」

  這男人好凌厲的氣勢,不言不語地站在那裡,蕭肅的眉目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可這種人怎麼會到屯子裡來?

  「娘,他叫戰止,以後是我們家長工,小冽是他弟弟。」對於除了吃飯向來不隨便邁出香閨一步,見到陌生人也排斥的娘,往後會經常在她們家出入的戰止對她而言希望她不會太難接受才好。

  「長工?」肖氏驚訝得瞠大了眼。

  他們家已經富裕到有錢請長工了?她是知道自己女兒能力的,但是,長工?他們家好像還沒那餘錢吧。

  「是,為期一年。」

  肖氏壓下心底的疑問,這個家都女兒在作主,向來沒出過錯,這男人應該是可以信任的吧,不然女兒不會放他進門的。

  本來三個玩在一塊的娃兒,聽到自個兒名字被提及的戰冽邁開小短腿來到肖氏跟前,有板有眼的行了個規規矩矩的大禮,「大娘,我叫戰冽,戰冽就是我啦。」

  瞧著這白玉似的小人兒,白白嫩嫩的比豆腐還要稚嫩,肖氏被他逗得散發出母性微笑。

  「好漂亮的娃兒,小冽是嗎?大娘就叫你小冽吧?」

  「大娘不像大娘,像姨。」他嘴甜得很。

  「對吧,俺就同你說壯哥兒的娘像仙女姊姊一般。」陸牧也不被冷落,揚著圓嘟嘟的臉湊過來。

  壯哥兒一臉驕傲,好像人家誇的是他。

  他是知道自己娘親的,整個屯子的人都知道他有個漂亮的娘,方圓十幾里都沒有誰比得上,不吹噓的。

  「家裡難得這麼熱鬧,都坐吧。」肖氏一手一個娃兒,還對陸牧歡快的招手,摸摸他的頭後笑嘻嘻的坐到炕桌上,等吃。

  炕桌上的菜色很簡單,但每一盆都管飽。

  在麵粉裡拌上南瓜絲攤成餅,又炒了豆芽和肉醬絲捲成厚厚的煎餅,用蘿蔔、黃瓜、菜瓜、蓮藕、茭白晾乾,用辣椒醬、醋酸腌製而成的罈子菜,吃起來香甜酸辣倶全,香脆爽口,生津開胃,一盤炒雙冬、一盤厥菜炒雞蛋,還有一大鍋的重頭戲——亂燉。

  亂燉的魅力在一個亂字,什麼都可以往裡頭放,獵了鹿,放的自然是鹿肉,再加上土豆、茄子、西紅柿、粉條,自家腌的酸菜,切成大塊的菜和肉起鍋的時候還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簡直讓一干小子口水流地三尺了。

  「真好吃!」戰冽邊咬煎餅邊抹眼淚。

  「瓷娃兒,不習慣吃辣嗎?」肖氏溫柔的問戰冽。

  戰冽眼角瞄了眼大哥忽然凝重起來的臉,抹了眼眶,不敢嗚咽。「我只是想我娘了,我娘也會給我做好吃的。」

  「往後想吃什麼就來找我,我阿姊會給你做好吃的。」壯哥兒已經吃掉兩塊煎餅、一小碗亂燉,臉蛋紅撲撲的,他露齒笑,把戰冽視為自家人,胳臂往外彎的同時就把阿姊賣了。

  一剛開始做不來照料弟弟的戰止,如今已經能很熟練的給弟弟卷了一塊夾了厚厚肉醬和豆芽、酸菜的煎餅,徑自塞給他,卻沒出聲半句安慰。

  頭一回在人家家裡吃飯,他不想讓弟弟把氣氛弄沉重了。

  戰冽咬著黃澄澄的餅。這是叫他閉嘴的意思嗎?

  也是,男子漢說不哭就不能哭,流放途中他把腳走破、走跛了,後面那段很長的路程是大哥背著他走過來的,大哥就是這麼訓斥他的,所以不管遇上什麼事,他都要忍住。

  之後的氣氛有那麼一小段的低迷,不過小孩的恢復力也是一等一的強,熱騰騰的飯食下肚,煩惱什麼的很快就忘在腦後了。

  戰止是武將,他這樣的人最不講究口腹之慾,只要餓不死,隨便吃什麼可以。在這屋子裡,好聞的木頭香,暖和的爐火,撲鼻的菜香,「家人」的笑語,他都快忘記有多少歲月沒有和家人這樣一起吃過一頓飯……就算這些人裡只有戰冽是他的弟弟,其它人毫無血緣關係,但是隨意的閒聊,很自然的互相夾菜,很平常的招呼,多吃點這個那個,這樣的和樂融融,這樣的平凡幸福,對他來說猶如夢中。

  可說真的,在這漆黑風嘯的夜裡,這樣溫暖的一頓飯莫名安撫了他在漫長無邊時間中,那因背負了血債,那宛如遭凌遲般站在深淵的心。

  這麼久以來,他頭一次感覺到了飯香。

*             *             *

  手牽著被包裹得像顆丸子一樣的壯哥兒,妹妹尾隨著在身後,領頭羊鄔深深瞧著怕要不留神就有可能會滾進山溝的小不點,邊走邊打盹,乾脆叉過他的胳肢窩,將壯哥兒軟乎乎的身子抱起來。

  「嗯……」意識到雙腳離地的娃兒掙扎地張開迷濛的雙眼,愛睏的眼眸中還泛著睡意的水光。

  「還睏嗎?甭跟阿姊上山了,還是留在家裡多睡一會兒。」天甫亮就被她挖起來的娃兒,平時這會兒還在呼呼大睡,哪曾這麼早起過。

  「不,我要去。」小人兒還瞇著的眼睛很掙扎的打開,得用短小的手指戳著眼皮才能維持著不下墜。

  上山可是他磨了阿姊很久才得到允許的大事,哪能半路放棄?那下一回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這表情可愛到爆表,鄔深深揉揉他的髮。「要不趴在阿姊肩上睡一會兒,上了山再叫你?」

  「要去就自個兒下來走路,要阿姊背算什麼回事?撒嬌鬼!」背著竹簍走在後頭的鄔淺淺潑弟弟一桶冷水。

  兩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同時,壯哥兒已經完全清醒,他掙開鄔深深的懷抱,「阿姊放我下來,我要和二姊比賽,看誰跑得快。」

  還是個不服輸的呢。

  「比就比,誰怕誰!」

  壯哥兒撒起腳丫,也許是在家中悶得太久了,腳下步子輕快,一溜煙去了老遠。

  姊妹倆相視一笑,很快跟了上去。

  岔路上,等著他們的是戰止和稍微大一點的丸子戰冽,一個筆挺的杵著動也不動,另一個淘氣地玩著草叢上的霜花。

  鄔深深朝他點點頭,摸了摸戰冽的頭,「腳還疼嗎?怎麼不留在家裡?」隨手替他扎了一角外露的衣角。

  「家裡無趣,我的腳已經沒事了。」他踢踢腿,表示已經無恙。

  「最好是這樣,可別逞強。」也的確,昨兒個都能和壯哥兒、阿牧玩上一整天,那劉寄奴是好東西,小孩的恢復力又不錯,既然他自己都這麼說了,事就不大。

  「是,我知道。」戰冽精神抖擻,應起話來中氣十足。

  「吃過早飯了沒?」

  「大哥說他發現山上有溪流,要給我烤魚吃,不過我現在就餓得很了……」戰冽有些害羞的掛在鄔深深身上,怎麼也不願下來。  

  「壯哥兒也要吃魚,我也餓。」對於吃,懷抱無比熱忱的小不點生怕人家忘了他,眨巴著大眼,對於戰冽很不客氣的搶了他阿姊的懷抱很不爽,那可他獨佔的位置呢。

  「少了誰也不能少了你對不對?」鄔深深拿出油紙包,讓壯哥兒挑了他自覺最大的一個煎餅,然後點了點他嘟嘟的小嘴,也給戰冽拿了一個。

  她發現戰止沒有伸手來拿,幹麼做人非要這麼好面子?你悶吧,肚子可受不了悶,她才懶得理會這裝深沉的男人,徑自塞了一個給他。

  愛吃不吃,隨便你!

  油紙包的熱氣透過來暖了他冰涼的手,傳遞之間,她的指尖碰著了自己的手掌心,微微的刮過,該是不痛不癢的,戰止卻覺得有股強烈的酥麻從心深處湧了上來。

  他不自覺的用力,煎餅被他捏塌了一塊。

  他定睛的看著鄔深深,好像要透過這樣的動作,把她整個人都看得清楚明白似的。

  鄔深深被他的眼光看得有些發毛,她很想罵他:看什麼看,沒看過嗎?但是跟他計較又算什麼事?還是算了。

  拿起繫在腰際的竹筒,拔開蓋子,裡面是噴香濃郁的豆汁。

  戰止硬逼著自己挪開視線,看著幾人已經毫無形象的開吃,大啖煎餅,極度誘人的香氣無所不在,他一口咬下煎餅,立刻蹙起了眉頭。

  「嘻,大哥餓狠了嗎,居然連油紙包都吃入嘴。」咯咯笑的戰冽誇張的抱著小肚子。

  幾人都發現了他的矬樣,嘻嘻的笑。

  戰止唾出嘴裡的異物,「敢笑我?」他把手裡變形的煎餅丟給戰冽,然後一手搶過他的,「讓你也嘗嘗油紙包的味道好了。」

  「啊,大哥壞!」

  戰止惡作劇得逞的走開了。

  雖然這時代十幾歲的孩子大多就能支應門庭,農村裡貧苦的孩子更是早當家,可在鄔深深眼裡,戰止也不過是比戰冽在打理生活技能上好一點而已,搶弟弟的吃食雖然幼稚,相較剛認識時的深沉陰鷥,她覺得這樣的戰止比較正常。

  「小冽不哭,深深姊的煎餅還是好的,和你換。」

  「我的也給你。」壯哥兒大方的貢獻出嘴邊肉,這是很少有的,可見他和戰冽的感情之好。

  安撫好了眼泛淚光的戰冽,鄔深深哭笑不得的看著手裡易換過來的煎餅,其實也就咬去一小塊油紙包,內餡毫無損傷。

  麵粉珍貴,沒糟蹋的道理,鄔深深很自在的剝去油紙包外層,大口大口的咬著吃,煎餅裡頭有玉米、酸菜、帶著醬香的鹿肉,組合成迷人風味。

  上山是體力活,不餵飽肚子怎麼做事,她壓根沒看到走開的戰止臉上一閃而過的窘然,然後那窘色沿著兩耳延伸到頸子,他口乾舌燥,再也不敢多看鄔深深一眼,默默吃完自己的那份,說了聲「先走」就不見人影了。

  鄔深深聳聳肩,他走他的,反正又無須他帶路,這座山她熟得很。

  沙溝頭最多的不是平原丘陵,是一望無際的高山峻嶺,鄔深深幾人到了那片向陽坡,正想把編織袋和鐮刀拿出來,卻看見彎腰蹲在一棵大橡樹下的戰止朝著她招手。

  「你發現什麼……哇!」她先是不明所以,期期艾艾後化成了驚嘆。

  「叫他們過來吧!」

  「你怎麼找到的?」

  「這又不難。」

  最好是不難啦,鼠兔類有越冬藏食的習慣,她在這山上晃蕩了好幾年就是沒有找到過松鼠藏堅果的地點,想不到他「隨便」就找到這樣的儲藏點,到底是他本領太強還是……好狗運?!

  幾個小傢伙不用人招呼都跑了過來。

  「哇,好黑的洞!」才不管腐葉臭不臭,幾顆小腦袋擠在一塊評頭論足。

  「好多的榛果!」戰冽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戰大哥你好棒!」這是鄔淺淺。

  戰止得到了娃兒們一致的崇拜。

  鄔深深看著那黑黝黝的洞,如果全部掏出來,要得到十幾斤的各色堅果應該不成問題,大發!

  「你要去哪?」戰止一眼扔過來。

  「收穫我的獵物。」

  這山上她除了下套子還有設陷阱,運氣好的時候能逮隻松雞、獐子回去加菜,不過通常失望的時候多,誰叫她力氣不夠大,挖的陷阱不夠深、不夠大,偶爾只有一些笨兔子和傻麕子會上當。

  她先去檢查套子,什麼都沒有,陷阱裡也空無一物。

  她失望的把細枝條搭起來蓋上草,覆上土,她拍拍臉頰給自己打氣。哼,你不來踩我的陷阱,我不會拿箭射你嗎?

  「這是陷阱?」一直被冷落的戰止撇撇嘴。這叫陷阱,太不夠看了。

  「有問題?」瞧他那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呿,不就她的力氣沒男人大嘛,用得著炫耀嗎?

  實話說,人家戰止壓根沒有炫耀的意思,真的是鄔深深想多了。

  「我來!」他扳扳手掌,「躲到樹後面去。」他嘴巴一努。

  鄔深深猶豫了一秒,聽從指示的把身子藏到一棵不遠的大樹後面,接著她便看見了神奇的一幕——

  只見距離陷阱半臂之遙的戰止雙掌運氣,往外一推,沒有絲毫花稍,只聽見「蓬」的聲響,滿天瀰漫的煙塵過後,地上出現一個起碼有兩個男人迭起來深度……不,是三個男人高度的洞。

  這……太陰險了,他有武功,還深不可測,居然隨便這麼一拍,不費吹灰之力的把她花了七天不止才挖出來、偶爾只有小野味肯光顧的陷阱擴大成黑洞,這種陷阱就算想抓一頭東北虎都不成問題……吧?

  某人當下因為這「神跡」而看呆了。

  不如……

  「咱們多挖幾個陷阱吧!」這般好用的長工要去哪裡找,不物盡其用怎麼對得起他?

  「你在山頭有多少陷阱?」戰止出聲打斷了她神遊天外,幻想她家地窖在將來堪稱肉林的壯觀景象。

  她有些害羞的伸出三根指頭。

  「帶我去瞧瞧。」她那害羞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讓他想到在山下她吃自己咬過的煎餅模樣,他鼻尖頓時冒出一滴汗來。

  鄔深深心裡有事,並沒有注意到戰止的異樣,反而探頭去看他用內力打出來的洞,猛然想到什麼的開始碎碎念。「……高度顯然是夠了,寬度嘛……戰止,你能把寬度也挖得跟深度一樣,樣子像四四方方立方體嗎?」

  「四四方方立方體?」他的思緒有些打結。

  「就像這樣。」以為戰止不明白她所謂的立體四方形該是什麼樣子,她拿起地上的樹枝畫給他看。

  戰止面色有些怪異。

  海龍戰家的戰船都是由牟氏造船場出來的,他看過牟三少繪的圖紙和龐大船廠的運作情形,那圖紙上頭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形狀,他就看過這種的。

  牟三少說這是計算式的一種,可尋常女子怎會懂得這些算術?



【第四章】  越瞧越順眼

  「你打算做什麼?」

  「我想窖鹿。」

  昨晚的鹿肉太過好吃,全家讚不絕口,吃得滿嘴流油,就連收到她饋贈的人家也都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既然鹿肉這麼受歡迎,而且從上到下都是寶,要是能把鹿養起來,那得有多賺錢……

  因為那半頭鹿,她想起以前陸大叔曾經告訴過她,獵戶早年就有抓鹿的法子,那就是窖鹿,窖鹿說白了就是挖陷阱,等鹿群經過時,不小心踩在上面,它就倒霉了。

  但是窖鹿是門很大學問,單不提挖這麼大個洞不是一個人有辦法勝任,還得熟知鹿群出沒的習性規律,才能抓得到它。

  「你想抓鹿?」他大概猜得出她的想法。

  「鹿肉好吃吧,我們要能抓到活鹿,可以把它們養起來,母鹿可以生小鹿,崽崽相連到天邊,你想那會是如何的盛況!」她咧開嘴,笑意從眼底溢出來,歡快得像擁有了整個天下。

  「你還想養鹿?」她眼底躍起的火焰帶著一股勢在必行的氣勢,鏗鏘有力的話語令人也跟著想象起鹿群圈養的盛況。

  她明亮的眼神讓人覺得天亮了,地也寬了。

  這主意聽起來不壞,不由自主的,他被她的微笑焐暖了。

  「所以我需要窖鹿。」她肯定的頷首。  

  雖然具體的辦法她還沒想得十分周全,但這絕對是一條可行之道,他們家要是能富裕起來,起碼有能力送壯哥兒去鎮上的私塾認字,老師的束修不成問題;可以給淺淺存嫁妝,讓夫家不會因為沒有嫁妝看低她;可以讓娘過上一把貴夫人的癮頭,再也不必日夜刺繡太花眼力,將來有眼盲之虞。

  這簡直是一條康莊大道。

  「那麼,就交給我吧。」他的表情冷淡,可那嗓音是有溫度的。

  「需要工具嗎?我帶了鐮刀和箭袋,早知道就把鋤頭也帶上才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工具到用時也才知道缺很大。

  「不需要。你一邊去等著。」

  「你究竟是何來歷?」

  「你都膽敢雇我當長工了,這會兒才問會不會太遲?」

  「你……」她噎住了。

  眼前一片快速划曳而過的影像,就連他的衣角也沒看到,戰止已經跳進陷阱裡。

  鄔深深探頭看著,就見他蘊起身上的力道,一巴掌搨平一面山壁,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左右開弓,簡直跟削豆腐似的收拾妥了陷阱,然後他縱身一躍,腳尖點在山壁上,輕輕鬆鬆的從起碼三公尺深的地底跳了上來。

  一樣把細枝條搭起來蓋上草、覆上土,完成了改良過的窖鹿陷阱。

  接下來的陷阱戰止都如法炮製一番,日頭已經爬上最高處,艷陽高照了。

  「去看看孩子們的榛子收穫怎樣,然後去抓魚吧。」

  所謂棒打麖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北大荒有大片的沼澤、河流、泡子(小湖泊、池塘的意思)眾多,鄔深深剛穿越過來那時,也不相信魚再多能多到用瓢子去舀,後來事實證明,冬天河面大凍時,用鑿子在冰上鑿上幾個大洞,就會看見水中許多魚自動游到洞口邊,這時只要用大笊籬伸進水裡撈,就能撈到許多魚。

  鄔深深那時才想到魚在水裡也是需要呼吸氧氣的,冬天封凍,冰層阻斷了空氣中的氧氣,魚兒缺氧,這時開個大洞,魚兒們自然爭相跑到洞邊來呼吸新鮮空氣了。

  來到溪河邊,幾人分成三股,撿柴火、抓魚、殺魚的,不過,這是什麼神奇的抓魚法?

  就看見戰止跳進水裡,雙手往溪裡一摸索,接著無論撿柴火、取出火摺子生火堆的人都瞠大了眼珠。

  簡直是眨眼間,一條條肥碩的魚活蹦亂跳的被扔上岸,不過片刻工夫,草地上堆了一大群撲騰四跳的魚兒。

  鯽魚、嘎牙子……一大堆叫不上名字的魚,去鰓、去鱗,架上火堆翻烤,沒多久便魚肉酥香四溢,所有的人顧不得魚還燙口,一個個毫無形象的咀嚼吞咽,美美的吃了一頓粗飽。

  金烏滑過群山背脊,一行人收穫滿滿的下山。

  「阿姊,壯哥兒累……」壯哥兒拖拉的走著,拉住鄔深深的褲腳,沒什麼力氣地說道。

  鄔深深蹲下來一看,經過一天奔跑,衣服脫得只剩下窄袖長衫,她眼見颳起風,才又給他穿上襖子,經過他不停的折騰,繫帶已經鬆了的壯哥兒看起來無精打採的。

  「阿姊背你,好嗎?」

  「嗯。」

  可鄔深深把他掉到額前的細髮往後撥,卻發現他有些不尋常的呼吸和發紅的臉頰。

  用手觸摸他額頭,鄔深深頓時臉色大變。

  「快點上來,你發燒了!」

  「發燒?難怪壯哥兒覺得全身好像棉花軟軟的,走起路來也飄飄的。」他癟著小嘴,神情還有些呆愣。

  「來,阿姊帶你去鎮上看大夫。」她卸下竹簍,抓起壯哥兒的小胳膊要背他。

  「我來!」只見強壯的胳膊一探,將快要軟倒的壯哥兒打橫抱起後挪到自己背上,「抱緊戰哥哥的脖子知道嗎?」

  壯哥兒整個人貼著戰止,已經不會說話了,但小胳膊仍舊聽話的摟緊他的脖子,小腦袋無力的垂著。

  「我先送他去梁尚書家看診,小冽你也要幫我照顧好!」

  「屯裡沒有大夫,壯哥兒得去鎮上!」鄔深深急急解釋,豆大的汗珠不合時宜的弄濕了鬢邊的髮,怕外來的戰止不曉得屯子裡的狀況。

  「梁驀是醫學世家出身,雖然為官,一身救人本事不比太醫差。」看著她這般心焦,戰止不由得解釋了下。

  「壯哥兒不要怕,阿姊隨後就到!」事出緊急,刻不容緩,她握著壯哥兒的小手,心裡卻告訴、說服自己這男子是可以倚靠、可以信任的,她把弟弟交給他是可以的。

  背著不省人事的壯哥兒,戰止腳下蓄力,便如一把脫弓的箭,瞬間消失在眾人眼前。

  當鄔深深帶著妹妹和戰冽氣喘吁吁地趕回家,正好撞見戰止和一個長了張叫人難猜年歲的臉的男人出來,他笑容和煦,如清風朗月,既有世家子弟的從容,又有豪門貴胄的氣度,讓人一見難忘。

  鄔深深連氣都沒有喘一口,嘶啞著聲音直問到梁驀臉上,「壯哥兒不要緊吧?」

  就連鄔淺淺和戰冽也放下東西,全挨著梁驀瞧,個個皆是疲憊又擔憂的表情。

  「那小哥兒底子虛,又受了風寒,在下已經以銀針祛了邪寒,往後靜養幾日便無大礙。」這女子一條烏辮因為趕路的顛簸,繃不住細碎的髮絲,一雙發紅的眼眶看得出來心急如焚。

  看起來是姊弟吧,這感情要能多好才會擔心成這樣?

  放下七上八下懸吊的心,鄔深深的理智回籠,這時才發現自己對一個陌生的男子幾乎近乎無理的詢問,連忙致歉,「小女子見過大人,請原諒小女子唐突無狀的失禮。」

  「無妨,小姑娘不過真情流露,在下很能理解。」

  「多謝大人。」

  「我已經不是官身,姑娘往後叫我梁驀便好。」

  戰止把目光從鄔深深臉上往回收,眼中旋過一絲不明的光彩,在腦袋還沒清楚的當頭用身體擋住梁驀的視線。

  「先進屋去看壯哥兒吧。」

  「我知道了,多謝大夫。戰止,你幫我送送大夫!」鄔深深說完便一頭鑽進了屋子,拋下兩個大男人。

  梁驀眼光古怪的覷著戰止,皮笑肉不笑的道:「世子爺什麼時候這麼好使喚了?」

  「要你管!」

  「喔,原來是不能問啊,」梁驀摸摸鼻子,「不問就不問,沒有診金……昨天的鹿肉不錯吃,還有嗎?」

  這戶人家一屋子婦孺,家境看起來也不怎麼地,沒診金就沒診金,他不要求,只是戰止這人從來面冷心硬,認識他至今也不少於十五個年頭,可沒見他對誰心軟過,這會兒心急火燎的讓他來救人,他和這家人的關係耐人尋味啊耐人尋味,加上對那小丫頭的態度……

  「想吃拿錢來換,要不就自己上山去獵。」

  「你欺負人,明知道我是斯文人,有筆可以誅貪官污吏,有口能顛倒是非,要我上山獵物?」梁驀失笑,被野獸給獵了,變成動物盤中飧的機會還比較大一些。

  「高不成……要不低就也好,梁尚書大人,我看你閒著也閒著,不如為自己掙點飯吃如何?」他靈光一現,想起了某件讓他頗為苦惱的事。

  這裡的孩子沒有上學的觀念,一個個在野地裡瘋跑,到了一定年紀就開始分擔家中的活計,然後結婚生子,自從戰冽隨著他來到這裡,也快被這裡的孩子同化了,那可不成,將來他們兄弟還得回去繼承戰家,他不能讓這個弟弟廢了。

  「你要我做什麼直說就是了,反正都來到這裡,閒人一個,找點事做也沒什麼不好。」

  「給戰冽授課,如何?」

  「作育英才是何等大業,你居然說是低就?」梁驀大搖其頭。「想給你家那隻野馬套替頭,珠玉在側,還用得著我嗎?」

  「我不耐煩做這個,更何況你不是閒得喊無聊?」

  梁驀狠咳了一陣,「束修可以用來換肉嗎?」他從來都不是肉食一族,清淡飲食才能長壽健康,但是被眨以來,清湯寡水的嘴都淡出鳥來了,恐怕還未長壽,小命就先玩完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開春後開始授課吧!」

  「知道、知道了。」

  「那孩子確定不需要用藥?」戰止話題又回到壯哥兒上。

  「是藥三分毒,那娃兒年紀還小,能不用就不用為好。」他並不贊同所有的病症都要用藥,對症下藥也要因人而異。

  「慢走,不送……還要我端茶送客?」

  「這不懂尊重長輩的混蛋!」這句話梁驀只敢在嘴裡嘀咕,明明自己還要大上戰止好幾歲,說是長輩也當得,卻總被他差遣來差遣去,還覺得有滋有味。

  都怪自己交友不慎,浸淫在這位世子爺的淫威裡日久,以致被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不,他抵死不承認自己老是眼巴巴送上門的賤脾性已根深蒂固,這輩子改不掉了……

  但有些事不能不提個醒。

  「世子爺,未來,你可有打算?」

  難不成他們真要一輩子,甚至子子孫孫都在這荒涼之地終老?

  「你後悔在朝堂上幫我講話了?」

  「呸!你是我梁驀什麼人,你是我兄弟,得罪呂奐邛那小人如何?得罪皇上又如何?那老匹夫最好壽命夠長,要不然我就等著你把那個想一手遮天的老賊一勺給燴了!」

  戰止心中一暖,「你哪來對我的信心?」

  「如果我認了你是我梁驀生平唯一知己,就不會有人敢認第二,自從咱倆在京畿東城大街幹了那場架,我這輩子除了服了你沒服過別人,就連我爹也不能。」

  兩人相識是典型的不打不相識,這一打,兩個個性南轅北轍的人居然會走到一塊,結為生死之交。

  「你還敢說,我可是被你這張娃娃臉給害了,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還學人當街打架,被皇上罵了還振振有詞說不教訓我這桀驁不馴、不知好歹的禍害,有違天子之道,今上都被你氣笑了。」

  「誰叫你那時生了一副討人厭的樣子,囂張得讓人看不下去,我家小妹鍾情於你,你卻連好臉色也沒給過一個,不教訓你難出我心中惡氣!」

  「這會兒覲國公府被褫奪封號,沒收家產,樹倒猢猻散,替你出了心中那口惡氣了沒?」別人中意他,就非要他接納不可,就算是文華殿大學士的嫡女又如何?最好笑的是梁驀這個疼惜妹妹的愣頭青,也不想想自己一個文人,禁不禁得起他一記拳頭,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對他下了戰帖,說是要替妹妹討個公道。

  他自然不客氣的把他打成豬頭,不料他回去躺了半個月以後,拄著拐杖來覲國公府找他,說要做他的朋友,從此他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我不明白,皇上那麼英明的人,怎麼會在這件事上胡塗了?覲國公府三代都有軍功,二朝為官,多少汗馬功勞,皇上何時變成聽信小人讒言的昏君了?」

  本來已經舉步要往裡頭走的戰止臉上橫過一抹厲色,「我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他有一口氣在,他不會放過那些人的!

  「難道你想替覲國公翻案?」梁驀肅然。

  戰止的隱忍,他看在眼裡,那沉靜中帶著股泰山壓頂、無堅不摧的氣勢如寶劍藏匣,一眼瞥過來,眸子裡都是森森的殺氣。

  梁驀不由得想起初次在京畿東城大街看見他騎在駿馬上,頭戴鳳翅盔,身著魚鱗葉明甲,夾道受人歡迎、意氣風發的模樣,可歲月倥傯,當年的明甲小將軍如今是流犯,而宦海詭譎,別說三年五載,一年半年的許多人事又不知如何變化了,想替戰氏一族洗刷清白,豈是那般容易?

  「這裡不是可以說話的地方,既然被流放,我們就做好流犯的樣子,否則有人要吃不香,睡不安枕了。」聲音從唇間逸出來,顯得有些支離破碎,但更多的是冰冷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他不會以為表面開明,其實個性多疑的皇帝,把他流放到這崇山峻嶺就會安心而棄之不顧,這天下之大哪裡沒有皇家的眼線?沒有那些有心人的探子?

  樣子是一定要做的,只是,該交代的他也已經交代下去——

  他從來就不是逆來順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人,有人想把覲國公府連根拔了,那麼那人要有所覺悟,血債必須用血來還!

  他會把這場子找回來的。

*             *             *

  進了房的鄔深深擔憂的凝睇著已然熟睡、小臉還略帶青白的壯哥兒,既自責又心疼。

  「娘,都是我不好,我沒照顧好壯哥兒。」

  「已經沒事了,梁大夫說只要多休養幾天,壯哥兒很快就能恢復元氣。」肖氏溫婉的安慰著絞著手的長女。

  她已經多久沒在大女兒臉上見過這般的慌亂和無措?自從她十一歲倒在冰天雪地的院子再度醒過來後,就再也沒有見過。

  也自從那回,這孩子再也不會來她膝上撒嬌,大小事不會再來問她,無論什麼是一徑自己拿主意,即便小叔子來奪產,據理力爭不過後她像隻小獸的撲過去和人撕打,被推倒在地撞破了頭,那血流滿面的猙獰模樣太凄厲,嚇壞了所有圍觀的人。

  是身為母親的她懦弱,居然放任一個十出頭歲大的孩子用小身體去和大人拚搏,最後還招得屯子裡沸沸揚揚的流言不止,說什麼她忤逆長輩、行為脫序、不服管教,那話說得一個難聽,把長女的閨譽都給毀了。

  但是無論別人怎麼說,小叔子一家自從那回和他們撕破臉後,就不曾再找百般藉口過來她家,愛拿什麼就拿什麼。

  要不是深姐兒,單憑她一個人的力氣,恐怕保不住孩子爹留下的屋子,就連孩子她也保不住任何其中一個……

  「我……」

  「壯哥兒我會看著,那位梁大夫說了,讓他好好休息個幾天就沒事,你也別多想了,趕緊去洗把臉,歇會兒吧,瞧你被太陽曬的。」

  身為母親的她不是不知道長女對壯哥兒的感情,這是她一手帶大的弟弟,但是她已經做得夠好了,真的夠好了,她很想摸摸她的頭這麼告訴女兒,但那隻手始終伸不出去。

  「嗯。」

  鄔深深走出房門,對上鄔淺淺。

  「姊,擦個臉,喝口水,你可得打起精神來,要不去歇會兒?」

  「外面還有一堆東西要收拾,總不能不管。」鄔深深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聽了妹妹的話,被關心的感覺很是熨貼。

  「那我先去生火煮飯,壯哥兒要是醒來,我第一個叫你。」

  擦過了臉,委靡的精神果然好上許多,鄔深深來到外面,正巧碰到領著戰冽往裡頭走的戰止。

  「深姊姊,壯哥兒沒事了嗎?」戰冽揚起精緻的小臉問道。

  「他睡著了,不過你可以進去看他。」她溫柔的摸摸他的髮。

  戰冽頓時笑了起來,很有大人樣的進房去了。

  「大夫走了嗎?瞧我都忘了給診金,大夫有沒有說要多少銀兩?我給他送去。」她轉身想去取錢,給梁驀送去。

  「他說診金就不必了。」

  「這怎麼可以?錢債易清,人情難還,凡事一碼歸一碼,我不喜歡欠別人人情。」能用錢解決的事情最好就用錢了結。

  「如果你堅持,要不我給他送幾條魚過去,就當作診金吧。」

  「可以嗎?我們今天摘了不少蘑菇和堅果,也送一點過去好了。」

  「這麼多東西都比診金還值當了。」

  於是她收拾了幾樣東西,當作謝禮給梁驀送去。

  戰止陪著她去過梁驀那裡,又陪著她回來。

  回來後,她就忙開了,把幾隻打來的野雞和灰兔放進木盆裡,各色蘑菇和木耳挑揀、分類,刷洗晾乾,戰止負責殺魚,去掉內臟後,一條條用草繩串起來,晾在簷廊下,即使曬成為魚乾,冬天拿來煮湯也是一道美味。

  鄔深深接著把菜地裡摘來的黃花菜倒出來挑揀,去掉內蕊,又把榛子全倒在竹篾的窩籃晾曬,日後去皮,剩下裡面的核果便可以食用了。

  等把一切收拾妥當,夜幕四合,草草吃了晚飯,一日過去了。

  翌日,鄔深深洗漱後就先去看了已經能起床喝粥的弟弟。

  壯哥兒的燒退了,一見阿姊出現就嚷著說要下床。

  鄔深深溫柔的親著他的額頭。「今天還不許下床,聽話,阿姊去鎮上給你帶糖人兒回來,你要「大公雞吃米」、「小老鼠偷油」?還是「關公耍大刀」?」

  「我可不可以都要?」壯哥兒扳著小手指,他每一種都很想要怎麼辦?

  「最多只能買兩支。」

  不是鄔深深小氣,也不是她手上沒那個錢,只是一個糖人兒要二十個銅板,比富長飯莊的什錦麵還要貴,都能買上兩斤大白麵了,要是平常她一定一開始就拒絕了。 

        「不能要三支嗎?我也想給小冽和小牧,總不好他們看著我吃,那我也吃不下去。」

  因為他這份體貼朋友的心意,鄔深深心軟的答應他的要求,但也要他承諾在她回來之前得乖乖待在床上。

  為了糖人兒,壯哥兒不情願的答應了。

  吃了早飯,炊餅配鹹菜和酸豆角,戰冽和鄔淺淺碗裡另外多了個白煮蛋,鄔深深吩咐妹妹回頭把院子裡的雞殺了,熬了雞湯給弟弟和戰冽喝,這才駕著向陸家借的牛車,載著滿滿的雜物出發去鎮上。

  出門時她發現在她準備東西的這段時間,戰止已經劈好柴火,廚房的兩隻水缸是滿的,之前摘下來的土豆入窖了,石磨下有兩桶磨好的豆汁,戰冽餵了家禽,掃了院子,還替鄔淺淺跑腿去醬缸拿了醬菜。

  家中多了一個半的男人,活兒好像輕省多了。

  就連她手上的繩索也不知什麼時候落到戰止手中。

  「坐過去。」他說。

  「嗄?」

  「你這龜速恐怕天亮都到不了鎮上。」

  太看不起人了,這條路她走了三年,閉著眼睛也到得了,說她龜速,他的駕車技術就會比她好嗎?

  「拖拖拉拉我可不管你!」

  說誰拖拖拉拉?她悻悻的瞪他一眼,有些惴惴不安的挪到車轅上。「先說好,我很重的,如果不成就趕緊放我下來。」
 
 「這話你得跟老黃牛說。」什麼很重?她的身子挺拔如竹,雖然缺乏女子的柔弱,卻離粗壯遠得很,看她飯吃得不少,肉是都長到哪兒去了?

  她每天忙碌的為家人儲藏糧食,為家計操勞,那母親是個不管事的,弟妹幼小,一個女子要頂大男人用,從來沒見過她坐下來歇腿喘息還是喝茶什麼的,如此這般身上哪能長肉?

  一思及此,他向來堅硬的心不禁覺得疼。

  如果可以,他想給她一個無憂無愁的環境,想讓她輕淡的臉上可以掛著燦爛的笑容,只不過他還不能,他還有仇要報!

  戰止一路把車駕得飛快,兩人沉默著,看著鄔深深的後腦勺,他忽然就把戰冽開春後要去讀書的事情說了一遍。

  他喜歡和她講話,喜歡她的聲音,喜歡她那不經意挑眉和杏眼微瞠的細緻表情。

  他會不會對她的喜歡太多了點?

  「你想梁先生會有意辦個私塾,教屯子裡的孩子認字讀書嗎?」屯子裡最早是有個老先生的,但是自從那位老先生和孫子搬去黑浪城後,屯子裡的孩子們就放野了。

  「你想把壯哥兒送去讀書?」

  「嗯,淺淺如果願意的話,我也會讓她去。你不會認為女子地位輕微,沒有受教育的權利吧?」要是他敢這麼說,她就把他趕下車去!

  「女子能通文識字是好事,能明大義者尤為賢慧,沒什麼不好。」

  「我以為你會說女子守拙安份才是德行。」古代女子教育多局限學習家務本領,每一樣學習為的都是將來為人婦後該如何掌管家理事,孝敬公婆,愛護姑叔,至於國家大事,沒她們的份!

  「不知不識,頭腦空空,鼠目寸光的盯著腳尖過日子……」他聳了聳肩,並不苟同。

  「我以為讀書是鍛煉品德最好的途徑,我家小妹在及笄之前也請過先生來坐館授課。」小妹在家中獲罪之後,尋了戶人家,趕緊嫁了,雖然匆促,但那節骨眼能保住一個是一個,慶幸的是她嫁的人她心悅之人,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鄔深深瞧這男人越來越順眼,聽他這番話,心情莫名愉悅了。

  「梁驀那邊我去和他說,你以為如何?」

  「那我得先替壯哥兒買齊文房四寶了。」

  才斟酌著想說到鎮上找人探聽探聽鎮上的私塾哪家風評佳、師資優,過完年好把壯哥兒送過來,不料得來全不費工夫。

  隨著沿路上山林的風景逐漸消失,一間間坐落在田地裡的民房開始出現,鎮口到了。

  邊陲小鎮出人意外的熱鬧,驢騾牛車來來去去,迎面而來的漢子多帶著風霜而樸實的臉孔,其中居然有幾張羅剎國的面孔。

  也難怪,內東北鄰近外東北,再過去便是羅剎國,會在這裡見到綠眼金髮的人種並不稀奇。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1:12 PM 編輯

【第五章 】 你有我

  沿著狹長的青石巷來到李記食堂後角門,李記食堂的後廚就在這。

  後廚一片忙碌,一個打荷廚子看見她,放下手裡上漿的調味料,滿臉笑容的走過來。

  「小林哥,我送野味過來。」鄔深深笑得眼睛彎成月牙,這邊戰止已經在她的示意下卸下鹿肉、麅子、野雞和灰兔等野味。

  「沒累著吧,我去給你叫大廚過來。」小林目光在轉向戰止時漠然了三分,但在看清的面目和體格後不由得有些驚悚。

  食堂裡來吃飯的人什麼都有,他也算見過不少形形色色人等,深丫頭身邊何時多了個男人?而那氣勢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

  「謝謝小林哥。」鄔深深重重點頭,甜甜說道。

  不一會兒,一尊圓滾滾的彌勒佛人未到笑聲先到的出現了——

  「深丫頭,你都多久沒來了,這會兒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大林叔,也就一些打來的野味,不知道您收不收?」

  「正好,天冷了,肉耗得凶,我瞧瞧,是馬鹿肉啊,怎麼只有半隻……呃,還不到半隻,深丫頭,你這是怕大林叔給的價錢不好,把鹿鞭、鹿茸、鹿血那些好東西都留給北長街的許老頭了?」胖大叔瞇起綠豆眼扮凶。

  他口中的許老頭正是慶餘堂藥鋪的大夫,鎮子就這麼大,住了大半輩子的人誰不相熟,不只他和藥鋪的許老頭是酒伴,就連鄔家這打野味總往他食堂裡送來的小丫頭的爹,和他也有舊交情。

  一眨眼,從前鄔淮老帶在身邊的丫頭片子都長大了,而鄔淮……唉。

  「下回再逮到鹿,留支鹿茸給大林叔,我就不相信我泡的鹿茸酒就是比不上那許老頭。」這是較勁咧。

  「是,要有,兩支都給您留著。」

  戰止不必人吩咐,手腳極快的把山貨全搬了進去。

  「咦,你手上抱著的是什麼好東西?不會又是要留給別人的吧?」林全咳了下。

  「大林叔眼兒真亮,別說侄女都沒給您帶好東西來,您瞧瞧這……」她狡黠的揭開細布,一坨白絨絨、有嬰兒頭般大小,菌絲般的東西頓時展現出來。

  林全一個箭步,「喝,這是猴頭蘑!」

  「我有兩個,大林叔用得著嗎?」猴頭蘑又叫猴頭菇,與熊掌、海參、魚翅同列四大名菜。

  摘這猴頭蘑並不容易,一來運氣來要好,二來可得爬到枯死的百年老樹上才摘得到,有許多資歷深厚的老獵人也不見得能找到這稀罕的東西,尤其還這麼大個的,更是少見。

  戰止沒有錯過鄔深深臉上的任何表情,她在笑,沒錯,笑得就像個孩子,就像對著親近的長輩那樣無垢的笑著。

  他第一次看見這般笑著的鄔深深,心裡有些難忍疼痛。

  她和家中妹妹一般年齡,妹妹嬌憨不懂事,她每回想敲詐些什麼,那無邪的笑總叫他無法抗拒,可他眼前這女子和妹妹一樣不染塵埃的笑,為什麼讓他就覺得百般無法忍受?

  她明明也該在家人庇蔭下過得無煩無惱,可瞧她這會兒在做什麼,為了生計,一雙手操勞得粗糙,所有好的吃食都是弟妹娘親先吃,現在又添了冽哥兒和他,每頓飯他總看她在收拾家人吃剩的飯菜。

  他內心忍不住湧起一個聲音……他不要她過這樣的日子,他想把她帶在身邊,為她遮風避雨,看她笑,看她安心舒適自在的過日子,不必為這些瑣碎的生活奔波忙碌。

  這不管不顧,想把她承攬在自己的羽翼下的決心一下定,他忽然發現揪疼酸澀的心霎時緩解了,凝視著她唇邊淺淺的笑,彷彿,他的世界裡只要能擁有她,心口那處的悲憤和空洞便能得到填補。

  就在他神遊天外的時候,林全收下了猴頭蘑,把三個三兩一個的小銀錠放入她手裡,叮囑她要把荷包顧好,接著又吩咐小林把手上的食盒交給她。

  「你娘不最愛吃豬頭肉?帶回去、帶回去,大林叔忙得很,沒什麼時間去屯子拜望嫂子,這算一點心意,你要敢推辭,過年的紅包就沒了。」他語帶恫嚇,但照顧之意幾乎要滿了出來。  

  告辭後,戰止依舊推著推車順著青石板巷子往外走,他的六識靈敏,隱約還聽得見那站在角門的父子倆零星的對話——

  「爹,您怎不問問跟在妹妹身邊的那個男人是什麼來路?要是遭騙了咋辦?」

  「你這小子方才咋不自己問?」

  「我這不是……」

  不是什麼?不好意思嗎?

  聲音遠了,戰止瞄了眼鄔深深依舊淡淡的面色,卻見她一直揉著幾乎要笑僵的臉,他隨即把不滿倒出來了。

  「那猴頭蘑即便掌櫃的不賣給客人,託人賣到黑浪城也不止六兩銀子的價,要是手段夠,想翻個幾倍都沒問題,那人卻只給你那點銀子。」猴頭蘑的珍貴見慣富貴的他自是知曉的,雖說到底值多少錢不清楚,但他敢肯定絕對不只這個價。

  她不是胡塗的人,怎麼會看不出來那胖子在欺騙她?

  鄔深深垂下眼睫,看不出情緒。「我父親的醫藥費和喪葬費都是幾位他的結拜兄弟出的銀子,方才,我總算還完了最後一筆錢……大林叔有八個孩子要養的。」

  她的面色淡然,但是那佯裝不出來的恬適明明白白寫著,像了了件心頭大事般的輕鬆。

  「我聽說你是有長輩的……」那些長輩都不管你家的死活嗎?

  他繼而又想到,也對,他在鄔家出入多久了卻從未見過那所謂的長輩,一個屯子能有多大,大到走不到頭嗎?

  「有嗎?」她歪著頭,好像戰止問了件憑空捏造的事情。

  這話題就這樣打住了。

  隨後,他們又去了北長街的慶餘堂藥鋪,鄔深深這回讓戰止在外頭等著,但他仍舊能夠看見櫃檯上的互動,她果然把晾乾的草藥和兩支鹿茸,及其它中藥得用的部位都賣給了一個留山羊鬍子的老者。

  離開藥鋪,接下來是繡鋪,她交了鄔淺淺織的布和肖氏的繡件,又領了新活兒,結算工錢竟有七兩銀子這麼多。

  鄔深深的臉笑開了花,她今天發了筆小財呢。

  不過無論是食堂的大林叔,慶餘堂的許爺爺,或是繡鋪的張姨都是交易多年的熟面孔,從她爹娘到她這裡,要不是有這些人照顧著她,她又怎能走到現在?

  她那沒見過面的爹……這就叫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吧。

  來到無人角落處,她掏出兩錠五兩的小銀錠。「這是該你的。」

  鹿茸、猴頭蘑都是他的功勞,六兩銀子是他該得的。

  「我是你請的長工,不論你賺多少銀兩都該歸你的。」不就得那一點錢,居然還傻乎乎的拿出來分他。

  「要你拿你就拿著,別忘了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小冽要照拂。」這一世,得到一副健康完整的身體,所以她也發誓不欺不騙、不坑不拐,要堂堂正正、漂漂亮亮的過完這一生。

  這兩個小銀錠上面陽雕著「日進斗金」四字,底部是陰雕的「開工銀錠」四個小字,縫隙處都是污垢,可見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

  這樣兩個小銀錠,若是以往只能拿來打賞下人,他哪會看在眼裡,現下,這兩個髒兮兮的銀塊算是他出賣勞力首次得到的報償,還是從一個女子的手上接過來的,戰止啊戰止,你曾幾何時落魄到這種地步?

  但下一瞬間便聽到鄔深深堅定值得信賴的聲音響起,「別胡思亂想,用你自己雙手賺的錢並不丟人。」

  他是堂堂大將,見過的金山銀山就算沒有大山高,也有小山高,搞不好看到不要看了,可是他那眼神明明看起來有些莫名的悲傷,莫非,六兩銀子對他來說還是太少了?

  她可是肉痛得很吶!

  「要不,下回上山打的獵物都算你自己的,我自己的獵物自己打!」這樣會不會太沒當主子的威嚴?算了,做不來稱職的主人又有什麼關係,明年只要教會他如何播種耕田種地,他們就算兩清了。

  可如此這般,她心底竟隱約有些不捨。她咬著下唇,想這些做什麼?她還有一堆要買的東西,還得趕在太陽下山前返家,哪有餘裕在這裡擔心還沒有來臨的事情。

  抹去剛萌芽的綺思,肚子忽地嘰哩咕嚕作響。

  她臉色有幾分不自在,但隨即釋然,摸著腹鳴不止的小腹道:「早上就吃了一張炊餅,我餓得很,吃飯皇帝大,我們填一填肚子再去買東西?」

  戰止心咯噔了下,腦門有些發暈,她的笑容也未免太可愛了……那小小的殷勤和慫恿,好像沒有讓人不答應她的理由。

  暈陶陶的被帶著在長巷的小攤子坐定,戰止這才發現怎麼不是飯莊也不是酒肆,好歹她今天收入頗豐,請人吃飯最起碼也該挑稱頭一點的場所,而不是這油膩膩、髒兮兮,旗簾子叫富長飯莊的小攤子。

  這丫頭是只不折不扣的鐵公雞!他心忖,還頗為腹誹。

  不過當他品嚐完面前那碗色香味俱全的什錦麵,還把湯喝得一滴不剩之後,戰止很快收回前言。

  難怪她老是把這碗佐料豐富到滿出來的什錦麵掛在嘴上,總嘟囔著有多好吃又多好吃,這碗麵不只一頓晚飯的份量,這份只屬於她自己的閒暇,是她能獨自擁有,微末卻又豐滿的幸福吧……

  他不自覺伸指過去,抹去了她沾在嘴角的湯漬。

  鄔深深受驚的瞪大圓圓的烏眸,本來要低斥他放肆,誰知聽到旁人的說笑聲——

  「喲,小倆口感情真好!吃碗麵也甜甜蜜蜜、你儂我儂的,想當年小老頭也有老婆小孩熱炕頭的時候啊!」言下之意似乎已成過去。

  這誰沒有過去,尤其活到他這把年紀的人,兩人沒有多問,也沒多說什麼,因為不管怎麼解釋,在旁人眼中都是有欲蓋彌彰的嫌疑,結了帳,落荒而逃。

  「福記生炒肺,陸大叔最愛吃這個了,等會兒買上兩斤讓陸大叔吃個夠,然後煤炭、大米、粗糧、白麵……都要買,」她眼珠轉了下,現在家裡人多。「煤炭很有些重量,加上大米、粗糧、白麵等等,車推得動嗎?」她會不會太把他當作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大力士在用了?

  他冷嗤,太小看他了!這點東西算什麼?!

  既然這樣,她扳指繼續數下去。「陸大娘要的尺頭,陸大叔的煙絲,再買點枸杞子泡茶給娘喝,可以明目,手藥是給淺淺的,可以防止手皮起皺和龜裂,嗯,再替她買一朵珠花好了。」妹妹也到愛漂亮的年紀了,還有壯哥兒的糖人兒、文房四寶,林林總總十根手指都數不過來了。

  戰止發現她很公平,只要壯哥兒有的,也沒少了自己弟弟那一份。

  這世上,並不是什麼人都願意無條件且理所當然的關愛對方,即便夫婦、手足也不見得做得到,可她卻能推己及人……還是,她想從他身上貪圖什麼?

  他不由得嗤笑,如果是以前的那個光風霽月的戰止或許有可能,現在的他,不管是誰見了都還要掂量掂量要不要與他為伍,免得沾上一身晦氣,躲都來不及了。

  她,壓根沒有想過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吧?

  自覺全身上下一無是處的戰止想岔了一點,鄔深深對他是有貪圖的,貪圖他有一把好力氣,貪圖他是個她看順眼的男人,她貪圖的,也就……這麼簡單罷了。

  「順眼」二字說起來簡單,其實廣泛如海,因為看一個人漂亮俊帥與否,其實是很自我的情緒,有的人喜歡單眼皮小眼睛,又有的人覺得滿臉雀斑也很Q。

  不過人心和靈魂是最不容易被控制的,誰又想得到這麼簡單的因素會在後來一路給它歪了下去?

  「你自己田地出產的糧食難道不夠吃,還要花銀子買?」戰止幽幽的眼光瞪著她,瞪得她頭皮發麻。

  「田地是以前的事,現下歸別人了。」她的目光平靜如水。整個屯子都知道的事,也沒有什麼不好說的,也就被良心給狗吃的親戚給劫了而已。

  「說清楚!」不是聽說是她家田地佃給別人了,怎麼從她口中說出的是歸別人的?

  想不到他也有專制的時候,最初在山上遇見他時,她以為他孤高清傲,後來就是個不懂稼穡艱難的外來戶,可他能屈能伸,愛護弟弟的態度讓她覺得這男人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君不見注重家庭的男人便會照顧妻兒,能照顧妻兒便會是個有肩膀、有擔當的好丈夫。  

  「我只是運氣比較不好,有一群和豺狼差不多的親戚。」他眼底的疑惑那麼明白,也是她開始信任這個人了吧,她平鋪直述的將父親過世後祖父母縱容叔父,以他們一家都是婦孺,壯哥兒有夭折之虞,強行代管家中田產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個中細節她不耐糾纏,略過不提,但其中酸苦,曾以為不可磨滅的,如今道來,不想在時光的拋擲下,居然可以這麼雲淡風輕。

  她唯一不能釋懷的,就是那些田產是屬於壯哥兒的,無論如何她都要想辦法拿回來。

  「以後有我在,我不會讓那些人再來對你比手畫腳。」

  那殺伐之氣,從戰止眼中一閃而逝,他的神情鄔深深說不上來是什麼,不過唯一清楚明白的是,她能知道要是她祖父母和叔父在這裡,會先被捅十個八個窟窿眼再說。

  你有我!他這麼說。

  一股猶如細雨潤物無聲的暖意滲入了她的心坎,驅走了自從穿越過來後一直覆蓋在她心中說不出的荒涼。

  她安靜的瞅著戰止的側臉,忍下激越的情緒,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謝謝!」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你有我。

  戰止沒想過她會有那種表情,宛如雷擊,她那款款一笑,如三月春風拂面,令人心跳險些又漏了一拍,整個腦袋都要燃燒起來。

  「呃,不客氣。」他傻乎乎的搔頭。

  鄔深深噗哧一笑,「走吧,趕緊把東西買一買好回家了。」

  「嗯,回家。」

  這詞聽起來多美,回家。他在舉目無親,連怎麼活下去都沒個想法的地方,居然有個家了,那個家裡,有個他大約沒辦法像喜歡別人那麼喜歡的女人。

  他忽然有了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勇氣去面對織構出來的陰謀詭計、血腥的泥淖,他什麼都不怕了。

  待到鄔深深把所有東西買齊了,推車被堆得滿滿的,而回程她沒坐在車轅上,為了照看板車上的東西,她淪為貨物之一,托著兩腮瞧著戰止的背。

  一個男人的背有什麼好看,她還看不厭?而且汗流浹背的,有什麼好目不轉睛的?

  他的身材極其勻稱,穿著短打的腰間線條更是俐落,兩腿結實有力,因為流汗,頸部的肌膚泛著淡淡的光澤,宛如寶石,這男人不論在前世的現代還是這古老的時代都是極品。

  呼呵呵……極品。

  擦了擦自己垂涎的口水,老靈魂裡對小鮮肉不滅的喜愛又冒出頭,要是能摸上一把……

  忽然她拍腿一叫,腦中忽然飛來她早先搜索枯腸卻一直想不出具體辦法的事情,有了苗頭。

  「戰止,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戰止聞言回過頭。

  「你記得昨兒個我們去抓魚、烤魚的溪河有一個小土堆,土堆濕漉漉的,地上滿密密麻麻的鹿蹄子印,我們還猜是不是有鹿群過來喝水,打算在溪邊也挖個窖鹿?」她咧嘴笑,笑得有些小心計。

  戰止頷首。那小土堆什麼也不長,光禿禿、濕漉漉,還布滿被牙啃過的痕跡。

  「我不是問你鹿為什麼要啃那小土堆?」

  「那土有鹽分。」不必問他為什麼會知道,因為坐在牛車上的那女子把土捻來吃了,他差點沒勒死她。

  「也就是說,鹿和所有的家禽一樣都需要鹽分。」

  所以?他不吭聲,讓她自己說。

  「我們不是做了陷阱要抓鹿?如果我們在陷阱裡面放上鹽巴,你覺得有沒有可能鹿會像下餃子般的跳下陷阱?」她搖頭晃腦的說著,雙目明亮如星辰,雙頰因為興奮如同染上誘人的胭脂,那嘴角噙著的笑意燦爛如朝陽,她就差點沒站起來誇張的放聲大笑了。

  他在她美艷得不可方物的風情下撐不到幾息,很不自在的撇開了眼去,不過仍然沒忘要抓住重點。「可行是可行,不過你沒想到獵物掉進陷阱會掙扎,掙扎便會受傷或死去。」

  是啊、是啊,這絕對是個棘手的問題。

  鹿又不是傻的,會反抗、會受傷、會摔斷腿,掉下去還可能把肚子劃了個口子,再把鹿從陷阱裡弄上來,就算它不死,摔了個七葷八素,人來捆它,難道它不掙扎嗎?這一來,有傷的會加重,沒傷的也會搞得遍體鱗傷,還受到驚嚇,到時候就算能帶回來飼養,要治療也是一件麻煩事。

  鄔深深慢慢的蹲下來,方才的興奮退去了一點。這還是要從長計議吧?她摩挲著太陽穴。那怎麼辦呢?

  戰止含笑不語,回頭吆喝著老牛,牛車又慢吞吞的上了路。

  只不過時間比他預計的短了些,也不過爬過一個陡坡,本來沒什麼精神的鄔深深一驚一乍的又跳起來。

  「戰止、戰止、戰止,我想到了,如果用繩子編成網,把網床懸掛在陷阱半空,這樣動物掉下去就不會受傷,到時候只要把網床四角一提,就勢一捆,完事!」

  「你不笨嘛。」戰止小小地誇獎了她。

  「那我可不可以趾高氣揚一下?」

  「等真的逮到鹿再說。」

  她又蔫了。

  戰止看不下去她那沒出息的樣子,失笑的說:「趕緊回家搓草繩吧!」

  對吼!估摸著很有得搓了。

  「要不,回鎮上買去?草繩花不了多少錢。」

  「你這敗家子,到開春播種下去,還要等收成得多長一段時間,吃穿嚼用、束修都要錢,草繩我們自家能做,要花的只是力氣和時間,能省則省吧。」她嘀咕道。

  文房四寶為什麼叫寶?但凡稱得上寶貝的東西都貴,筆墨紙硯一輪買下來,還是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種,幾乎就是他們全家幾個月的花銷,更別提她一時頭疼腦熱還買了兩份。

  她知道尋常人家供不起小孩讀書上學,這銀子花下去才明白這年頭的讀書人憑什麼一個個跩得二五八萬的,她雖然不屑,可是有其道理的。

  她什麼都算得非常明白,但是搓草繩……戰止的臉都青了。他不該附和她的,看他給自己找了什麼活兒?

  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             *             *

  壯哥兒得知可以去讀書起先有些猶豫。

  「娘說可以嗎?」

  鄔深深順順弟弟的眼眉,摸摸他柔軟的臉頰,溫柔的點頭,娘親她自然沒有二話。「怎麼,不喜歡和小冽一起去識字,學人生道理嗎?」

  「阿姊要壯哥兒去,壯哥兒就去。」他雖然還不曉得所謂的讀書能做什麼,不過他感覺得出來,阿姊是希望他去的。

  「阿姊想要壯哥兒從科考出仕,考個狀元回來嗎?」鄔淺淺能想到的就這些。

  「誰說讀書一定要有目的,書本的學問如浩瀚大海,能讀懂裡面的文字,得到樂趣,也是一樁好事,進而修養品德,讀了書不見得就只有科舉一條路可走。」她希望壯哥兒去讀書並不帶任何功利色彩。

  純粹為了喜歡讀書而讀書,或許對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不夠實際,她的前提是如果壯哥兒有意朝科舉那條路上去,那麼她便義無反顧的供他讀書,直到得到他想要的,要是沒有意願,識字也沒壞處,最起碼不會讓人欺了去,無論如何都比當文盲來得強。

  於是,壯哥兒去讀書的事情就這樣一槌子敲定了。

  要上學,自然要有書包。

  鄔深深畫了樣子,告訴妹妹口袋的大小,哪邊可以放書冊,哪邊可以擺筆袋雜物,長條帶子是用來背在肩上,省力又方便,反正到開春的這段時間,有得是工夫讓鄔淺淺給弟弟和小冽給縫上。

  鄔淺淺應是,對於大姊這些偶發的奇怪主意她也習慣了,她吩咐,自己照做就是,誰叫自己的針線就是好哩。

  是夜。

  鄔深深抱著被子稀哩呼嚕的睡過去。

  她今天累慘了,從鎮上回來,搓了好幾個時辰的草繩,雖然有戰止幫忙,成果頗豐,可是手指紅腫痛到都失去大部分的感覺,臨睡前貼了狗皮膏藥,希望明天能舒緩些,否則草繩數量想要多到能結成網子,還缺很多。

  她幾乎都能一覺到天亮,在勞力和腦力都告罄的每一天。

  而今晚,她也以為不例外。

  真要說她這身子也不過是個還不到十五歲的孩子,好吧,少女,換在前世,也不過是一個國三學生,能有多警覺?多清醒?多到……屋子裡一進了人她立刻就能知曉? 

  這要感謝鄔家祖父母家的那幾口人給的教訓和訓練,導致即便在兩家人已經許久不相往來的今日,她仍舊在枕頭下面藏著一把小刀,炕旁放著弓箭,預防隨時都有可能趁她不備摸進屋子裡行事鬼祟的人。

  要感謝今年冷得早的天氣,紙窗外較簌的冷風颳得滿室無所不在的寒意,被窩裡的鄔深深是被凍醒的。

  某種令她提高警覺,繃緊神經的聲響就在她掀被子正想下地的時候發出來的,她的內心驚濤駭浪,但是雙腳立即縮了回去,她毫不猶豫的摸起弓和一袋鋒利無比的箭,赤著腳堵在房門和牆的角落。

  如同她預料的,屋子裡,有人。

  鄉下的房子就是不頂用,杖子圍牆只能防君子和狗,防不了有心人。

  她在腦子裡細細過了一遍,是偷兒、強盜還是臨時起意的賊子?幾個呼吸間她抓到一個微小的、粗喘的聲音漏洞。

  她經年在山上狩獵,常常要趴在固定的地方等獵物失去警戒心,所以任何的風吹草動對她來說來都是訊息,這時候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家人們最好都睡得不知不覺,先讓她摸清這些潛入她屋內人的企圖為何?

  一、兩個黑衣人她衡量自己的能力,制得住。

  她屏息,抽箭、搭弦、張弓,屋子裡的聲響她置若罔聞。

  可是東廂房的門被打開了,一個小小的人兒揉著眼睛有些口齒不清的嘟囔道:「阿姊……壯哥兒渴……也冷……」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2:00 PM 編輯

【第六章】  夜半遇險

  壯哥兒今天不是和娘一起睡嗎?鄔深深不小心磨了下牙。娘肯定又睡死了……

  她示意對門的壯哥兒不要動,也看見壯哥兒一下沒反應過來的呆滯神情。

  他到底看見她的手勢了沒?還是……她冷汗如槳。

  暗地裡舉著刀刃的兩個黑衣人一愣,半覆蓋住的臉露出的一雙眼帶著冷笑。

  「嗡」的一聲,疾箭離弦,一手正想刀起刀落賊人忽然表情凝固,不敢置信的砰然倒下。

  他的胸膛插著一支巍顫顫的箭矢,鄔深深殺了他一個猝不及防。

  「屋裡有兩個人還醒著,一個娃,一個可能是目標,一併殺了!」黑衣人吼。

  「行蹤暴露了。」

  鄔深深心裡一顫,她以為只剩下一人,居然還有後著?會不會外面還有更多她沒看到的漏網之魚?

  刻不容緩,她的房門「砰」的一聲被粗暴的踹開,兩把刀瞬間懸在頭上。

  她兩支箭已在弦上,瞄準,雙箭齊發!

  撲撲兩聲,重物倒地。

  不過事情還未了,她聽見了屋外刀劍交鳴的金屬撞擊聲。

  「鄔深深!」是戰止氣急敗壞的怒吼。

  他怎麼來了?

  面對數十持刀殺氣凜然的死士,暗地還不知躲了多少人,戰止提起內力,縱身如閃電飛向那死士,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也不過瞬間,雙掌所到之處,那死士就像骨牌般栽倒,一個個都被他毫不留情的捏破了氣海,就算命大,也是個廢人了。

  還沒完。

  戰止接著隨意撿起了一塊大石頭,將之捏碎,疾快地將那些碎石射向四面八方,嘯聲響起處,躲在附近樹梢、屋簷,正拿弩挽弓的餘黨,便像下麵疙瘩的一一掉下。

  他眼神微瞇,露出一種嗜血後安靜卻依舊危險的氣息。

  「趙錢。」

  一個玄衣男子也不知從哪個暗處憑空出現,單膝跪下,二十出頭,相貌平常,一雙眼卻精光四射,透著幾分與年紀不相符的精幹。

  「將軍麾下。」

  「把地上的垃圾清乾淨,查清刺客是呂首輔妻族崔氏慶州之人,還是父族通州呂傅之人,然後讓孫李過來一趟。」

  無論是崔氏或呂傅讓他動用了暗線,就在他剛梳理好舅父留給他的人手,就這麼怕他東山再起,重回廟堂?急著要他的命?真是太沉不住氣了。

  這些人委實吃飽太閒把手伸到這裡來,看起來,他得找點事給他們做,好讓那些人忙得沒空找他碴。

  「屬下即刻去辦。」

  匆匆交代完畢,戰止旋身進了鄔家院子,大開的門裡壯哥兒正窩在鄔深深的腿上簌簌發抖,滿臉驚恐,地上是她隨身的弓和箭筒,肖氏和鄔淺淺披散著髮,攬著雙臂,彷彿不勝寒冷,一家人如驚弓之鳥。

  甬道和房門口倒了三個黑衣人。

  戰止看見鄔深深臉龐被濺了一蓬的血,他面色鐵青,「你受傷了?」

  她的聲音很疲倦,「頂多皮肉傷吧。」

  半身血污,搖搖欲墜,她的手臂在抖,散著過腰的長髮,神情茫然。

  戰止把壯哥兒抱起來放到肖氏懷裡,給他一朵笑。「無事,別慌,我去看你阿姊的傷勢。」

  壯哥兒抿著唇,帶著哭聲,用力的「嗯」了聲。

  「好孩子。」

  得到誇讚,壯哥兒用小手抹了臉,小臉蛋上的害怕少了,變得堅毅許多。

  「你怎麼來了?」鄔深深扶著鄔淺淺的胳臂從地上站起。

  「外面月色好,我出來賞月。」

  三更半夜賞哪門子的月?鄔深深懶得糾正他的語病。

  「我身上是那幾個賊人的血,不是我的。」看見他,她的心莫名穩了些,只是走起路來腳軟得厲害。

  「趙錢。」

  趙錢應聲從鄔家大門出現。將軍這會兒是不介意把他放到明處來了?但為了這一家子,值得嗎?

  鄔家四雙眼珠全瞪著他,眼珠子隨著他移動而移動。

  「讓人把屋裡這幾人也抬出去。」戰止冷聲吩咐。

  趙錢一揮手,幾個與他相同裝扮的男人如鬼魅般的出現,迅速把現場清理乾淨,甚至連地上的血跡也一併抹去。

  「我來。」他接替鄔淺淺成為鄔深深的拐杖,發現她的軟弱,乾脆打橫將她抱起,進了她的房間。

  鄔淺淺吸氣。那……那可是阿姊的閨房,阿姊的清譽……她看向肖氏,肖氏也蹙起了籠煙眉。

  「你趕緊出去,讓淺淺來。」鄔深深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子,她這閨房也沒有任何引人綺思遐想的地方,但說到底,女子的閨房也不是他一個大男人說進來就能進來的地方,傳出去閒話會有多難聽,她嘗過那滋味,叫人痛不欲生。

  但是,這年頭對男人一向寬容,難聽的話向來都是用來懲罰女人的。

  鄔深深想試著擰把巾子擦擦臉,發現手還是抖得厲害。

  「你乖乖坐著,這天氣,我去給你提壺熱水。」

  他把鄔深深按回炕上,提著大銅壺的鄔淺淺已經進來,麻利的把水兌成溫水,若有所思的看了兩人「看似」偎在一起的模樣,有些臊紅了臉,最後還替兩人攏上門才出去了的。

  鄔深深心頭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我說妹妹,你好歹也說句什麼,用得著用那種曖昧不清的眼光看我們嗎?我們什麼「姦情」都沒有好不好?

  很可惜,識相的鄔家次女壓根沒聽到姊姊心裡泣血的OS.

  戰止擰了巾子為她擦了臉,還將十指一根根的拭凈,她手上的虎口依舊像著了火似的疼,被他碰著,「嘶」的叫了出來,虎著臉,抽回手。

  「還說你沒受傷?」戰止的瞳孔竄起像是會灼人的火苗,聲音輕得像把菲薄菲薄、會殺人於無形的柳葉刀。

  要鄔深深說,他那臉烏沉沉的,說能止孩兒夜啼都有人信。

  戰止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她那一副「又不是什麼了不起大事」的神情,明明都痛到說不出話來了不是?

  他的心霎時軟成一灘水,「你忍忍,我去請梁驀來。」

  「不要麻煩梁先生,我家裡備有常用的傷藥,淺淺知道放在哪裡,你讓她去拿,還有,你出去,好歹我也是個女的好不好?」她吸著氣,一個字、一個字皺著眉頭說。

  於是鄔淺淺再度進房,戰止被趕了出去。

  他瞪著木板的紋理,自己是該避嫌,姑娘家除了上藥還得換衣服,他一個不相干的大男人方才心急火燎,情有可原,不過該避嫌的時候自然也只能在外面候著、乾著急著,無法可施。

  一想到房裡的動靜,他的耳廓忽地悄悄的紅了起來……

  半晌,鄔淺淺抱著一團帶有血污的衣物出來,看見依舊愣愣杵在門口的戰止噗哧笑了出來,然後極力掩飾的摀著嘴,笑得天真可愛,「有話長話短說吧,我看阿姊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戰止進去時,鄔深深已經換了一身月牙色的細棉布緊身短襖,一條樸素淡雅山灰色羅裙,烏髮披洩在炕上,靜幽幽的坐在那,他全身血液突然往腦袋衝,想說的話縈繞舌尖,也倏地消失,最後斟酌再三,挑了個離她有點遠的方凳坐下。

  「那些黑衣人是打哪來的?」她看得出來他心思重,他們的交情並沒有好到什麼都可以揭開來說的地步,可是她為此受了池魚之殃,有權可以問一聲吧?

  「是衝著我來的。」

  「那位趙壯士?」

  「他是我養在別莊裡的死士頭子。」

  「現在的你還有能力養死士探子?」

  「我外祖家算持家有方,頗有恆產。」只知道忠心為國,就因為鞠躬盡瘁為國三代,更是看盡了多少起起落落,太知道要為後代子孫留著後著。

  人不自私,天誅地滅。

  不意,留著留著,到了他這一代,還真出事了,也不知要說先祖太有未卜先知之明,還是他太悲摧。

  鄔深深眼珠子轉了下。說是持家有度,哦,真是含蓄的說詞,死士是尋常人家養得起的嗎?單單一項安家費就夠像他們這些終日為生計忙碌奔波的人嗆的了,真要說,怕是一方巨子才是。

  「喔。」

  喔,就這樣?她沒有更多要問、更多想知道的?

  戰止本來想交代一下可以交代的部分,鄔深深卻搖頭,「不用告訴我那些。」

  「謝謝。」謝謝她沒有刨根究底的追問,謝謝她絲毫沒有要他的愧疚,甚至對他的過去沒有多提一句。

  「不客氣。」這男人的心還大著很,果然不是同路人。

  朝堂政黨——單想到這字眼,全身就不寒而慄,她一個小女子能離多遠就離多遠的好。

  她眼皮搭拉著,哈欠不時逸出嘴唇,小臉上寫著明顯的疲憊,於情於理戰止都該長話短說,然後速速退出才是,可他並不想挪屁股,他想看著她,看她安然自若的坐在那,看她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說話。

  這般,他方才撕裂的心因為她的存在得到安慰,甚至修復。

  即便她會埋怨,也無妨。

  「你隨身都把防身利器帶著?」那把弓就放在她身側。

  鄔深深張開一隻眼。這男人好興致,挑在酣鬥後與她閒聊,不知道她明日還要早起嗎?

  「孤兒寡母誰都可以來踩你一腳,但是沒道理我們就活該被欺不還手,有備無患總不壞,再說誰知道哪天會不會天降橫禍?」就像今天。

  她要沒這點微末技能,就有被活剮的可能了。

  她從鄔家兩老那家人那邊得到的教訓是,這世上,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不要命怕呆的,她得硬起來,要不然這一家子會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

  「是我對不起你。」

  「當壞蛋沒智商的時候,我們也只能自嘆倒霉被牽連了。」想當刺客,貿貿然的沒打聽清楚究竟,以為這個害她受傷的混蛋經常在這裡出入,就歇在這兒嗎?

  這個後面的主使者要她說還真的沒腦袋,搞這種烏龍!

  前一句話戰止沒聽清楚,不過後面那句他可聽見了。他一時忍俊不住,下巴很可疑的聳動,歡喜從他的眼角眉梢溢出來,有著讓人臉紅心跳的熱度。

  他一直覺得她值得信賴,還有顆包容、堅韌的心,這會兒更進一步發現,她還擁有女子少有的風趣機智,這樣和她在一起的歲月,再也不無聊了吧?

  鄔深深被他的笑弄得有些不自在,快繃起臉來了。

  戰止見好就收。「所以,你每天抱著弓箭睡覺?」

  他對她的感覺已經失控,一心所繫就不言後悔。

  「是又如何?」

  戰止忍下心裡酸酸澀灘的感覺,忍下去想撫摸她那黑綢般長髮的衝動,又忍下被她那白皙柔軟圓潤飽滿的耳垂誘惑著的視線,他嘆了一口看得到吃不到的長氣。「有我在,你就好好睡吧。」

  君子,大不易。

  鄔深深沒吱聲,心中有些不滿。就因為你杵在這,我能睡嗎?你要是早早離開我的房間,我早歇下了。

  她輕搖了下頭,這尊大神看起來不等她入睡是不會走的,她閉眼,兩眼很快黏住,沒一會兒睏意就上來,她連個哈欠都沒打就夢周公去了。

  小几上的油燈燒了小半夜,這時有些不繼了,戰止有些看不清她的臉,坐在凳子上不出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踱步過來看鄔深深。

  她長長的眼睫垂下來的地方有兩道陰影,身子歪倒在隆起的被子上,像弱柳,可他知道,她有多柔韌堅強。

  戰止小心翼翼的將她抱到枕頭上,不經意間看見枕下露出把柄的匕首,他面色變也不變,把被子拉過來替她蓋好,仔細不去碰到她的手傷,又掖好被角,隨手將匕首往糠枕頭裡塞了塞,確定不會外露,彈指熄了快要見底的燈火,珍重的再看了眼炕上那熟睡的人兒,關上門,一口氣還沒呼出來卻被廳堂裡幾雙虎視眈眈的眼憋得一口氣又吞回去。

  這家人感情濃郁得叫人心羨,這不寧的夜,事後,沒有人回去睡覺,就連最年幼的壯哥兒也眨著瞌睡的眼,一看見大家的眼神往他過來,也顧不得哈欠連天,馬上睜大了眼。

  成為一個被人倚靠的人有多麼艱辛,但是被心愛的人倚靠是件多讓人心安的事,若有這樣的妻室,戰氏凋零的家族何愁沒有再興旺起來的可能。

  「大娘,深姐兒睡了。」他抱拳作揖。

  「有勞。」肖氏放下壯哥兒還了一禮。

  「不敢,晚輩有一事想和大娘相商。」

  「你說吧。」她把睡著的兒子交給小女兒,輕聲吩咐讓他們先去睡了。

  那一晚,沒有人知道戰止和肖氏說了什麼,只是五天後,今年初雪姍姍來遲,將屯子鋪上一層薄薄的白的那天,鄔家來了兩個女子。

  肖氏很爽快的收下了。

  亮了牙,手刃刺客的結果,鄔深深有一段時日成了無齒的老虎。

  山上的事由戰止一肩扛去,家裡的事務更輪不到她插手,壯哥兒看著手傷的阿姊總是忍不住輕輕蹭她,也不爬到她的膝蓋上去玩了,就算鄔深深朝他招手,他也只是害羞著臉展示他自己會穿衣服的成就,臨出門還會把自己和幾個小友的行程細聲說了,再三的表明自己會很乖的遵從阿姊給他擬的三不政策——不下水,不脫衣,不去遠處。

  她成了結結實實的大閒人之餘還有些憂傷,鄔家有弟初長成……

  只是,她受傷的隔天,陸大叔的女兒琇枝帶來一籃子的雞蛋來探她,言談中,給她說了個趣事,說鄔家老宅有蛇進了屋,而且還不只一條,黑燈瞎火的,數十條不知道打哪來的蛇到處亂竄,把鄔家老宅那幾口人都嚇得魂飛魄散,無論老的少的都口吐白沫,這幾日下不了床,就連吃喝都要託鄰人幫忙,慘不忍睹。

  「忒是好運道,那些蛇據說都是無毒的水蛇和紅尾細盲蛇,若不然那一家子可就要不明不白的死了。」

  「可能是我爺奶他們的運氣差,要不就是屋子舊了,哪裡裂了縫才招蛇群的。」

  只是這話她自己說了自己都不信,都入冬了,蛇群就算還未冬眠去,也不會挑這凍破皮的天出來遊走,只能說是有人要替她出一口惡氣吧?

  「總歸是那家子人緣差,連冷血的蛇都看不過去了。」爹娘是不許她這般說三道四的,可她和深姐兒是姊妹淘,小時候隔三差五的常見鄔婆子來找鄔大娘的碴,她就忍不住想跳出來說道說道,可是娘老拎著她的領子說這是旁人的家務事,她一個小不點能插手人家什麼閒事,要敢不管不顧、不知死活的站出去多說句什麼,就要她好看。

  家中有個那麼兇悍的娘,她也只能私下多安慰安慰深姐兒了。

  「我聽鄔大娘說,你的手是在山上受的傷,眼看著入冬了,你辛苦了一整年,就當趁這機多歇歇吧。」

  「嗯,好。」琇枝的話說得真心實意,她很受用,好友要回去之前,她回贈了半籃子堅果和淺淺用山葡萄做的兩罐蜜餞。

  「你別拿,要不我娘又要念叨我說是來探病還是來搜刮的,又要編派我的不是……我都覺得你才是我娘生的女兒。」她說得委屈,鳳眼裡卻沒半絲不滿。

  她要真有深姐兒這麼個姊妹就好了。

     琇枝走後,她把好姊妹的話原封不動的說給戰止聽,正在替院子全面換新圍牆的男人沒說什麼,只問了句,「你想要毒蛇嗎?」

  「不要為不值得的人弄髒了手,以後有能力,了不起搬離這裡就是。」有人可惡,但罪不致死,她不是神,無能力審判這樣的人。

  風塵僕僕的昆堇和秋嬋來到鄔家的時候,戰止不在,上山看窖鹿去了,是她開的門,肖氏點的頭。

  「娘,我們沒有多餘的房間給這兩位姑娘住。」她通常很實事求是,她娘不是,這麼不尋常的舉動,不像娘不管事的林黛玉性子。

  這裡面一準是有貓膩的。

  她去問了淺淺,妹妹只說那晚戰止和娘說了一個小半時辰的話,說什麼淺淺也不知道。

  這個男人厲害,知道她這裡此路不通,就繞路去找她娘了。

  鄔深深委婉的請兩人坐下,倒了熱茶,很懇切的說:「我們家沒有多餘的房間,實在沒辦法讓姑娘們住下。」

  兩個姑娘相貌看似普通,但昆堇貞靜沉穩,眼中含著令人信服的清明透澈,秋嬋機靈,眼珠子滾來滾去,安靜不說話的時候有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韻味,很能唬人的。

  「不要緊的,沒有房間,秋嬋可以睡屋樑上。」

  鄔深深不可置信,轉又把眼光投向始終微笑、安靜無言的昆堇。

  昆堇這才開口道:「奴婢有條繩子就可以了。」

  要不要這麼小龍女?她這裡沒有楊過啊!

  就這麼被打敗,她也太糗了,好,再接再厲!

  「兩位姑娘也看到我家貧寒,別說多養兩張嘴,家中真的沒有多餘存糧。」

  「吃是小事,我們會自己掙。」這會兒是兩人異口同聲了。

  本來打定主意不欲傷了小姑娘的心,做人太客氣果然容易勞心勞力,不如單刀直入的好。「我這裡用不著兩位。」

  昆堇拉了秋嬋的手,朝鄔深深福了個大禮,然後走出鄔家大門,兩人沒走遠,就站在院子裡,而院子裡冷得都快結冰,尋常一個大男人都站不住腳。

  當兩個看似嬌滴滴的小姑娘被心不夠硬的鄔深深叫進來時,眼睫都已結了冰。

  鄔深深在心裡把戰止臭罵了一頓,這是要她當壞人嗎?混帳!

  這時遠在山上正在捆鹿的戰止忽地打了個噴嚏!

  這是怎麼了?

  最後,鄔深深留下兩個不知武功深淺的護衛,可她仍有但書。「你們的賣身契不在我這裡,跟著我可以,但不許自稱奴婢。」

  兩人相覷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訝異,隨後點了頭。

  稍晚,戰止回來,鄔深深甩臉色給他看。

  你愛作主,你愛作主,她又不是什麼要人,需要什麼護衛?簡直是多此一舉!這向外有多難解釋自己家裡為什麼多出這些人好嗎?

  她可不可以抱著頭燒?

  戰止一派雲淡風輕的開解她的不知變通。

  「這次你僥侍逃過,下回能保證可以護住你的家人嗎?多個人不多份勝算?!有備無患才能防患於未然。」

  我去你的多個人多份勝算,難道她的未來還有更多未可知的腥風血雨?

  她只是貪圖有個男人能幫忙粗活,可沒想過還得承受挨刀子的風險,為什麼事情會一路急轉直下?

  不該貪一時便宜的,便宜真的沒好貨!

  「有她們兩人在就等同一隊護衛,以後再也不會發生像那一夜的事了。」不喜歡那種心被撕裂的感覺,不知不覺間,這小女子在他心上佔了那麼大一塊位置,然後,他就要把她拖下水,一起去走那未可知的路嗎?

  他從來都不是拖沓之人,一旦決定的事便勇往直前,唯獨這件事,令他遲疑又遲疑。

  「你既然存乎一心要做大事,要往大道上走,就不該在我身上浪費你的資源。」她沒有重要到那地步,也從來不會是誰的心上之重。

  「我的人手還夠用,不必你來操這個心,若有事你盡量招呼她倆去替你辦事就對了。」

  她轉念一想,突然悚了。

  他這是喜歡她嗎?

  一閃而過的想法,不是很相信這個突如其來的猜測。

  他這般虛虛實實,卻不甚介意把他背後的實力讓她知曉,他究竟有何意圖?

  她從不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從來沒好果子吃,再者,這鄔深深還是娃娃時便讓鄔淮給訂了親,雙方沒有婚書,就是口頭承諾,還有一小塊玉佩為證,要她說,她爹還真是個扯的,婚姻大事能這麼辦?

  只有更扯,沒有最扯,至今她還未見過那個不知年齡長相,甚至年節都不曾來打過招呼的「未婚夫」。

  娘親說,這親事還是他們家高攀了,因為對方是地方上的鄉紳。

  她微側了臉,告訴自己和眼前的男人十萬個不可能後,把心中的濁氣全部吐盡,她再無任何話語。

  家中多了兩個人,對外,總要有個說法。

  她決定不管,隨便戰止如何去對外放話。

  這難不倒戰止。

  他讓梁驀出來當擋箭牌,昆堇和秋嬋成了梁驀的遠房表妹,至於一表三千里遠到哪去,大家套好招,倒也對得上,屯子裡的人不會誰有那閒工夫真去細究兩個姑娘的出處。

  屯子裡多數善良的人只道姊妹倆可憐,千里迢迢來投親,而被「依親」的那人得設法供養姊妹倆,也因此梁驀在向村長提出要辦私塾這件事上獲得了空前的支援,村長有兩個孫子早到了該啟蒙的年齡,他為屯子裡沒有先生這件事沒少頭痛過,這下在得知梁驀竟然願意授課,這可說什麼都比黑浪城還是鎮上的先生都還要強。

  村長拍胸脯包辦了私塾所需要的一切,他讓族人空出祠堂,讓地主提供免費桌椅,熱火朝天的鼓動了因為冬天到來略顯沉悶的屯子。

  至於束修,梁驀很大方,說隨家長的意便好。

  向來先生的束修可是送孩子去讀書的家長心中的一塊痛處,面對這麼不講究的先生,大家還能失了他的禮嗎?

  雖是後話,不過從此梁驀的衣食可都用不著戰止操煩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2:54 PM 編輯

【第七章】  被退了親

  唯一令鄔深深堪慰的是家裡多了兩個勤快的小姑娘,她真真正正的閒下來了。

  難得可以犯懶,她在屋裡靠著火塘烤暖,捧著鄔淺淺準備過年時用來守歲吃的松子和堅果,用完好的三指翻閱過梁驀給壯哥兒佈置的功課,然後放下,又從櫃子裡拿了本泛黃的冊子津津有味的瞧著。

  說起來要不是手傷了,哪來的閒暇坐在這裡好好沉澱自己?看點書、吃零食,抑或是什麼都不做,看著塘火發個小呆。

  若不是戰止,自己能這麼嬌慣嗎?若是以往,不是要命的傷,隨便上點藥,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看什麼書?」冷不防進來的人從外頭帶進來一股寒氣,對於她看書一事只瞥過一眼,沒半點異色。

  「只隨便翻翻,打發時間。書,是我爹留下來的。」書是貴重之物,他們這樣連溫飽都成問題的人家是少有的。

  的確,那書是帶著年歲的,書頁都泛黃了,它的陳舊源於經常被翻看留下的痕跡,儘管翻看的人已經非常小心翼翼,還是抵不過它的脆弱。

  戰止不意外她能識文斷字,不識字能把帳算得一絲不錯?不識字能和鎮上那些掌櫃們你來我去的,不讓旁人佔自己便宜,看順眼的人也不讓那人吃虧??更令人詫異的是,她還能和羅剎人說上話。

  她根本就是個人才。

  「是在想要如何精心餵養院子那幾頭鹿嗎?」這些日子相處,他多少有些了解她的性情了,說是打發時間,肯定沒那麼單純。

  她吃松子的動作一滯,「嗯」了聲。

  網床和那一撮鹽巴非常管用,日前戰止抓回了兩頭鹿,如果隔三差五就能窖到一頭鹿,他們很快就有上百隻鹿,母鹿最好能帶崽,那明年他們家就會越發好過。

  《齊民要術》嗎?喜歡看農書?他瞄到那頁角都翻捲起來的冊子,「找到飼養的法子了?」

  「還不確定,得試試。」凡事不能說滿。

  「唔,那你的動作得快了,我又捆回來三頭鹿。」

  「你一個人哪扛得動那麼多的鹿?」她坐不住,把放在小肚皮上的零嘴全撤了,腰桿挺直。

  「我請陸大叔幫的忙。」就他成為鄔家長工那天,陸大叔一聲招呼都沒打的過來把他從頭到尾打量過,又把他的家世給問上一輪,接下來陸大娘也借路過的理由進屋裡坐了片刻,戰止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背後說了什麼,不過他倒是很安然的留了下來,至今。

  這兩個長輩都是有心的,擺明了來替鄔深深相看。

  「怎麼不請陸大叔進來坐?」

  「他抓了野雞,說趁天色尚早,去趟鎮上換錢。」

  鄔深深「喔」了聲,「是得開始辦年貨了,趕明兒我也得找個時間去把年貨辦一辦。」

  她墊著布把小火爐裡的茶壺提出來,放了些許陳茶沫,給戰止倒了一杯熱茶。

  茶湯帶著琥珀紅色,有些陳年之味,他本不想接手,他剛喝的時候不慣這陳茶的粗糙,可天冷,入門時有杯熱騰騰的茶水也是好的,喝了幾遭,倒是入境隨俗了。

  戰止在火塘的另一邊坐下來,享受著火塘上散發的暖意。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繼續把窖的鹿往家裡抓,院子就快不夠放了。」他微瞇著眼,五官都放鬆了。

  這麼大一件事她怎麼給放在腦後了?

  什麼悠閒犯懶頓時一掃而空,鄔深深失去了泡茶吃零嘴的閒情,她起身進了自己的房間,爬上炕頭,把迭被和枕頭往旁一挪,打開立著的小炕櫃,再把收著不多的衣物都扒拉出來,將存錢的罐子從最角落的凹處拿出來。

  戰止喝著不知第幾杯茶,清楚的聽到她在數錢的聲音。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往上勾,不知為何,他極喜歡她這樣的性子,就連叮叮噹噹、不絕於耳的銅板聲都不覺得吵了——

*             *             *

  昆董明白這位新主子對她們還談不上信任,收容她們,其實是逼不得已。

  她告訴秋嬋切莫心急,只要把份內的事都做妥當便是,就當她們每回出的任務那樣。

  原先想極力表現的秋嬋點點頭,昆堇個性沉穩,向來比她多三分細心,她只要聽話辦事,不會錯到哪裡去。

  鹿抓來了,鹿食是重要之重。

  鄔深深讓戰止上山,替她從草甸子打來小葉樟草,從樹林採集柞樹葉,當成捆成捆的樹葉堆在院子時,這兩個動作俐落的姑娘也不用人差遣,用柴刀細細的給剁了。

  不只如此,她倆只要看見什麼事就會自動攬來做,完全無須人吩咐,醬菜、腌蘿蔔,刀起刀落完全是切豆腐的架式,就連鄔淺淺都笑說多了兩個幫手,她都有時間替娘繡些小繡件了。

  也罷,不然還能怎麼地?

  鄔深深發現混上定量的豆餅、苞米根莖還有鹽,那些鹿吃得最歡,於是時不時的攪拌上這些精料;她也發現野生的鹿不習慣被人圈養,一看到人走進鹿圈,就會嚇得四散逃命,搞得驚天動地的,經過幾次欲哭無淚的接觸,鄔深深決定盡量不靠近鹿圈,餵食時從籬笆牆外把飼草精料放進去,讓它們自由嚼吃。

  經過一段時日,鹿隻們的驚恐和戒心逐漸降低,雖然一看見人接近依舊把耳朵豎得高高的,可起碼不會每回餵食都再重演一遍驚慌大竄逃的戲碼了。

  自從打算把圈養鹿群的地方擴大,鄔深深又去了趟鎮上,她拜託李記食堂的李掌櫃,看有無客商需要活鹿的,她要賣。

  李掌櫃允諾,但不敢打包票,雖然他這食堂總有從黑浪城還是他處途經而過的客商,也只說盡力替她問上一問。

  李掌櫃這般說法,鄔深深也不意外,他能這般已經是不容易,畢竟人家沒有那個義務不是。

  鹿是稀有動物,活鹿更是少有,物以稀為貴,更多時候是有行無市,她把消息放出去,就像釣餌,有沒有魚要上鉤,還要憑運氣。

  她心裡沒底。

  她合計過,她手頭上連同戰止前兩日抓回來的鹿有九頭之多,三頭母鹿、四頭公鹿、兩頭小崽,倘若能賣錢,她抓個數,大概也就四十五兩左右,加上她這些年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私房,無論是要從自家左右擴地出去還是另外找塊合適的地,銀錢還是差一大截,怎麼算都不夠。

  這東北山多地少,七十兩銀子啊,夠這屯子裡的任何一戶人家舒舒坦坦的過上好幾年了。

  七十兩銀,可以買上幾畝上好良田,幾頭牛,再修幾間房……但是她不想一輩子在這裡終老,不想只盯著腳下的土地過日子,她還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還有很多美好的想像,她想過一遍不一樣的人生。

  買地這事……可能得先按下。

  說到底,是無商不富,她感慨,像她這邊省、那邊不敢花,結果日子還是沒有寬鬆多少,一旦要用錢,只有拮據兩個字。

  想日子過得滋潤,得想辦法做上生意。

  她一方面為錢傷腦筋,一方面賣鹿的事還沒著落,她家院子前卻多了不少探頭探腦的眼光,屯子裡的人好奇沒話說,家裡這麼大動靜,沒人出來瞄個幾眼才不正常,可連好幾里路外的屯子都有人來問東問西,淺淺眼尖,說他們家那不成材叔父也摻和在其中,這可不妙。

  不是被蛇給嚇得在床上躺了好些天嗎?這麼快又能下床蹦跳了?這也見證了壞人的身體總比好人強。

  歪理嗎?可歪理通常都是血淋淋的事實。

  總歸被人惦記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拚了命的想從他們家上揩油的叔父一家。

  說什麼她也得想出對應的策略,這些鹿可花了她大把心血,哪能便宜了別人,就算便宜別人也不能便宜了那家子。

  忽地,她察覺有道陰影替她遮去了簌簌往下掉的飛雪。

  「外頭冷,姐兒別在外頭待太久。」一貫輕軟的聲音,是昆堇在她背後撐起了傘,還提給她一個暖手籠。

  鄔深深抱著暖手籠,戴著毛帽的帽簷幾乎遮去她的眼,她垂睫覷著地上,因為那把傘,粗大的雪花除了少少的些許撲近她的鞋,其餘都被擋在外面。

  好半晌,昆董都以為她會看著地面上的泥濘和雪花到天荒地老,就聽到鄔深深清淺的聲音響起——

  「你武功很強?」

  「還可以。」這是主子第一次問她話,雖說相處的時間不長,昆董卻隱約知道這個主子喜歡實話。

  「還可以是什麼意思?」

  昆堇把傘遞給鄔深深,然後徑直走出院子,挑了棵約莫三個大男人才能環抱得起來的樹,撫袖撒腳丫,也不見她用什麼力氣,一棵樹就被她輕而易舉的拔了起來。

  這招高啊!目瞪口呆的鄔深深簡直是刮目相看了。

  她有些明白在戰止口中昆堇和秋嬋等同一隊護衛是何意了,她動動嘴,到底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只得挎起暖手籠,向小露一手的昆董招手。

  昆堇看也沒看,把手上的樹隨地一扔,拍拍手,回來了。

  「會做陷阱吧?」鄔深深眼中亮出簾簇小花。

  「哪種陷阱?」

  「你捕過熊瞎子嗎?」鄔深深清清喉嚨。

  「倒是不曾。」

  「也不會要人的命,就做幾個絆足陷阱好了。」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一次讓覬覦的人受到教訓,吃足苦頭,就怕貪婪的人心會去而復返,那豈不是沒完沒了?

  「姐兒怎麼說,我們怎麼做就是。」

  「進屋去,先把家裡的鐵片找出來,我再告訴你們怎麼做。」說穿了,她要做幾個現代的捕獸夾,她已經管不了這個在現代號稱動物殺手的器具早被全面禁止,既然人家都不怕她斷食絕糧,她又怕他什麼?!

  忙活了一整天,到傍晚時,昆堇和秋嬋趕工將那捕獸夾做出來,鐵箍上帶齒,兩個鐵箍配以彈簧和觸發器,雖然還沒見識過它的殺傷力,但是要是被這玩意夾到手還是腳,那個慘況……應該不會太好。

  昆堇有些挪不開眼,忍不住暗地佩服起鄔深深的應變之策以及魄力。

  好奇來看看的鄔淺淺和壯哥兒知道姊姊的用意,都有志一同的點點頭。

  這種事鄔深深也不瞞著他們,被保護者完全不知人心險惡,不懂人間世事,不是她的初衷,他們以後會長大,有自己的人生要面對。

  「要不要試試力道如何?」鄔深深去裝菜的盆子裡拿了顆土豆。

  幾個人的頭點得非常一致。

  鄔深深將土豆放上去,只聽見「喀」地一聲,土豆一分為二。

  這麼堅強的殺傷力,看誰還敢來染指她的鹿?!

  「去熬一鍋濃濃的薑湯,多放些糖。」鄔深深吩咐鄔淺淺,「煮好了用茶窠子溫著。」

  「大姊,這是要做啥?」

  「一會兒,她們回來都給喝上薑茶祛寒。」

  昆堇和秋嬋想不到薑湯居然是要弄給她們倆喝的,心下頗為感動,只覺得跟對主子了。

  鄔淺淺一溜煙鑽進廚房去了。

  鄔深深義不容辭地帶著兩個丫頭,趁著天黑摸到鹿圈,一個個彎腰低頭,埋起捕獸夾。

  接下來她也不去管它,也不會刻意查看,日子照樣的過,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臘月初八,那天鄔家也應景地煮了臘八粥。

  家裡一口氣多了那麼多人,還加上戰止和梁驀家都得送上,所以鄔家大廚鄔淺淺得了大姊同意,下了重本,一大鍋粥裡放了不下十幾種佐料,因此那香濃黏稠的香氣讓聞香而來的壯哥兒拿著自己的碗杓,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鄔淺淺身邊,甩都甩不掉。

  鄔淺淺被他跟得噴笑不已,粥一起鍋就先舀了一碗給他,還給他淋了一匙的野蜂蜜。

  冷冷冬日,甜蜜一口口,暖心溫腸胃。

  其餘的鄔淺淺用瓦罐裝了放進竹籃,再放進碗筷,然後用布罩上,這些是要帶到鄔淮的墳前去的。

  出人意外的是,在這祭祖供佛、祈求來年豐收的日子,鄔家卻來了稀客。

  一輛鄉下少見的大馬車,幾個僕人也不進門,就捧著禮物站在廊下,登堂入室的其中一人留著小鬍子,看似是管事,另外兩張陌生的臉孔,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屋外那些,一看就是有錢人的做派。

  他們家的親戚裡沒這號人物啊。

  年紀大的,中等身材,袍子是團花錦袍,法令紋深鐫,面容嚴肅,看起來就是個不好相處的人,一進門也不跟誰客氣,十分託大的徑自找了位子坐。年少的長得高高大大,俊臉,眼角微提,是個公子哥。

  客人來,自然得奉茶,兩個丫頭奉了茶水,沒下去,一左一右立在鄔深深身邊伺候。

  「去請母親來。」鄔深深低聲吩咐秋嬋。

  秋嬋應是,去了。

  「小女子眼拙,不知客人從何處來?」鄔深深施禮道。

  這冬日裡寸步難行的天氣,這行人不辭辛苦到沙頭溝,有何事緊要到勞師動眾走這麼一趟?

  一老一少眼中掠過不解,曾幾何時這鄔家用得起丫頭了?

  那小公子的心不在這點上,他打量著鄔深深,眼前的女子胳膊粗大,頭髮太黃,指甲太短,臉太黑,到處都留著風吹日曬、長年勞作的痕跡,和縣城裡的閨閣淑女、小家碧玉都沒得比,粗糙、粗糙,他家三等的灑掃丫頭都比她強。

  小公子一臉嫌棄,遮掩都遮掩不住,本來不帶好臉色的臉幾乎沉了下來。

  老人冷咳了聲,小公子這才收回不甚友善的目光。

  一番客套,鄔深深才弄清楚,這老者姓孫,是致仕官員,曾居五品官,兒子叫玉成,是縣學的生員,是江縣有頭有臉的人家。

  雖然致仕,官威看起來依舊不小,可年齡看起來也不到五十怎麼就致仕了?想是家中財大氣粗,退出官場,享清福了。

  還沒得知來意,秋嬋扶著肖氏出來了,雙方一番見禮寒暄。

  「閨女,讓娘來和客人說,你退下。」肖氏輕聲細語。

  鄔深深意外了下,但眼觀鼻,鼻觀心,應了聲「是」,安安靜靜的退下了。

  鄔家沒有男主人,向來頂缸的是鄔深深,所以家中無論大小事情不可能跳過她去說,不過這攸關女兒的親事,她不好也還在。鄔淮走了,肖氏還活得好好的,她縱使不管事,但對父母來說沒有比子女更要緊的,女兒的事她是非要出頭不可的。

  鄔深深避到雜物間,讓昆堇回去守著母親,自己聽起牆根來了。

  「您這是想毀婚?」從來都細聲細氣的肖氏發出一聲尖銳高亢的暴喝。「憑什麼?!」

  鄔深深冷冷聽著,一言不發。

  忽然冷風從外頭灌進來,雜物間的窗從外打開,翻進來一個人。

  那人俐落的翻滾,在雜物堆上一按,輕盈如貓的起身,拍拍手,對著因為驟然吹到冷風、寒毛直立的鄔深深露齒一笑。

  「有門不走,這是做什麼呢?趕緊把窗關了。」壓著聲音訓斥著亂來的男人。

  這些日子,她忙,戰止也忙,有時到了飯點也不見人影。她忙著要找飼料,要找門路,他也是想盡辦法希望在年前多窖幾頭鹿,兩人一忙,戰冽和壯哥兒全扔到梁驀那裡去了。

  梁驀單身一人,對兩個小子,有時還會加上陸牧,倒是耐心十足。

  平心而論,和戰止相處下來,他忙前忙後的幫了她不少忙,既不賣功邀寵,也不過問金錢,讓人舒心。

  「我這不是看前頭有客人,避免麻煩嗎?」戰止關上窗,胡亂搪塞。

  鄔深深也由他去,她哪裡不知道他是八卦魂熊熊燃燒,她娘出面招待客人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其中能不沒有貓膩?

  「做人太不地道,這是打發叫花子嗎?」沒脾沒氣、軟得像團麻糈的肖氏接連失控,聲音都變了調。

  然後鄔深深和戰止聽到拍桌和重物落地的聲響。

  「聽」情況,是談崩了,也不知道那對父子來幹麼的,就算詳情不是聽得很清楚,鄔深深還是知道這門親事應該是黃了。

  「你有婚約,怎不早說?」戰止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

  「說什麼?」鄔深深憋著一肚子火,這件烏龍親事她壓根只從母親口中聽到那麼一回,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第二回,好像具體了點,人也來了,人家卻是登門來退親的。「難道戰大人要娶我為妻?若不是,我又憑什麼要跟你交代?」

  戰止被她噎了個倒仰,想也沒想就道:「那個沒眼光的豎子不要你,我要!」

  這男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同情心泛濫也不是這種做法,又不是小孩扮家家酒,他要娶,她就要嫁嗎?

  外頭一下沒了動靜,鄔深深透過門縫看去,堂屋裡只剩下娘親和兩個丫頭。

  她拉開本來就沒關好的門,直奔堂屋。

  肖氏白著張臉,正在喝秋嬋喂的果茶,昆堇一樣樣的拾掇地上的各色禮物,肖氏回過頭來看到鄔深深,眼淚就淅瀝嘩啦流下來,茶也不喝了。「我苦命的閨女!」

  「我挺好,命不苦。」

  肖氏顫巍巍的拍了下大女兒的手,一下子仍止不住淚,抽抽噎噎的,就像天要塌了。

  鄔深深沒法子,只好從袖子裡抽出帕子給她拭淚,耐下性子哄她,「娘,您花容月貌這一哭可就老了好幾歲,還是別哭了,划不來。」

  「你這不知輕重的丫頭,親事讓人退了,往後你可怎麼辦?」手裡捏著成色普通的鐲子「啪」地往旁邊一丟,鐲子無辜的滾了滾,不動了。

  因為孫氏父子鬧這一出,鄔深深的名聲算是被毀了個七零八落,輕飄飄的言語向來能殺人,為了養家活口拋頭露面的女子已經為人詬病,又遭退親,這不是要絕了她一生活路?

  肖氏一思及此,哪能不嚎啼?

  「娘,」鄔深深蹲下來,側臉貼在肖氏大腿上,「本來就是阿爹喝醉酒硬要人家認下的親事,人家不想認這門親也沒大錯,我們是什麼人家,可人家又是什麼人家,竹門硬要對木門,女兒我真嫁過去,您覺得會有好日子過?」

  「話雖然這麼說,可你怎麼知道是你爹喝醉酒認下的親事?」也的確是,她那夫君曾言,的確是酒後胡裡胡塗結的親家。

  「又不難猜,爹一輩子就在沙頭溝打轉,那孫家卻遠在縣城,真要有交集也可能只有少數機會,再說爹不是那種孟浪之人,要不是把酒言歡喝茫了,哪可能隨便把女兒的終身給出去?」只是不知道他酒醒後有沒有後悔過?

  人死債爛,身為女兒的她就算想去和那個便宜爹討個說法,也只能等下輩子了。

  肖氏輕輕摸著閨女柔軟如緞的髮絲,眼前浮現丈夫以前剛得到女兒時那滿臉說不出的歡喜,這女兒是他們的頭胎,他從來不介意自己沒有一開始就給他生個男丁,每日從山上下來都樂呵呵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抱女兒,看她吐泡泡,嘰哩咕嚕地和她說上半天話。

  想到新婚那段甜蜜又歡喜的日子……夫君的心中還是希望嬌女能得一門好親事的吧?

        想一想,心中又是心酸難耐。

  「您女兒我能幹吧,隨便一估摸,差不離吧!」鄔深深嘿嘿笑。

  「喲,你這傻丫頭,這有什麼好高興的?還沾沾自喜個什麼勁?」肖氏的憂愁都叫女兒的插科打譯給模糊過去,抹去臉頰的淚痕,恢復正常顏色,讓鄔深深起來說話。「你真不介意這樁親事黃了?」

  「說真不介意娘不信吧,可我還真的介意不起來,要不,娘先替淺淺操心吧,過了兩年她也大了,等您操完她的心,再來想我的就好了。」

  「哪能呢,過了年你可都及笄,是個大人了,淺淺還能等個幾年。」女大不嫁,成何體統?!

  「娘,說句不怕您誅心的話,咱們家壯哥兒還那麼小,我要真的嫁了,你們怎麼辦?」

  鄔深深問得一臉認真,她真的不覺得自己非得遵循著古人早早嫁人的法則,女子嫁人,為的無非是一張飯票,她能掙錢養活自己、養活家人,愛人與被愛她不是沒想過,但遇人不淑,人家都登堂入室來退親悔婚了,她還有什麼話說?

  「都怪娘太懦弱拖累了你,可姑娘家的青春可是不等人的,一旦年華老去,追悔莫及。」

  「這哪就叫拖累?我可是等著壯哥兒爭氣,好風風光光的送我這阿姊出嫁,這不是底氣充足許多,到時候想挑揀什麼好人家沒有?」

  「要不……娘去託西村的花媒婆替你說個好人家?」肖氏不死心。

  「您饒了我吧。」娘,您平常不靠譜,怎麼對這個問題固執了起來?用不著這般吧。

  「我想娶深姐兒。」站了半天的戰止見鄔深深一臉頭大,忍不住好笑,但是,他要在這節骨眼笑出來的話,一定會招白眼。

  你來搗什麼亂?鄔深深憤憤地瞪他,嗤之以鼻。她好不容易把娘安撫妥貼,他別來添亂!

  他的眼神寫著:我不是添亂,爺我是認真無比的!

  兩人在那裡比眼刀,肖氏的臉卻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婚姻大事,並非兒戲。」

  「這並非兒戲。」戰止說得斬釘截鐵,居然單膝跪了下去。「我心悅深姐兒,請把女兒嫁予我吧!」

  鄔深深整個人宛如被焦雷劈下,從裡焦到外,只覺得從臉一直紅到腳底,羞得抬不起頭,想開口罵個戰止幾句,他想這麼幹,卻連事先通個氣都不曾,可就是半個字都迸不出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3:20 PM 編輯

【第八章 】  養鹿事業

  戰止抬頭挺胸,繃著一口氣。求親,這是他平生頭一回,他也很緊張好不好。

  都說到這個分上了,肖氏看了女兒一眼,陷入很長的考慮。

  鄔深深瞪了半天,眼珠子都酸了,也不見戰止有任何改變,眼光回到她娘身上,心裡敏感的感覺出不對勁了,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可是能說啥?

  聽他情真意切的一番話,鄔深深只覺一股熱氣從心裡湧到眼裡,她感動啊,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求親,只要是女人,哪能不感動的。

  肖氏靜靜的喝了口水,看了眼鄔深深露出的小女兒情態,尤其是低頭之間,露出的粉頸,如嬌羞荷花。

  郎有情,妹也不是無意,她要做這棒打鴛鴦的棍子嗎?

  她輕吐一口氣,吐出兩字,「不行。」

  小子是好小子,女兒是好閨女,但,不行!

  她這閨女在家還沒吃夠苦頭嗎?這小子遠的不說,還一無所有,別說瓦房、聘禮,如今還算是她家長工,嫁人是女子的終身大事,為人父的已經誤過她一回,不能到了她這裡又誤她一次。

  這小子,不是女兒的良人。

  肖氏顧慮得多倒也沒錯,這個家雖然很多事情不是她說了就算,但是這時代的男女感情不流行私相授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主流,戰止既沒有明媒,也沒有長輩為其作主,這件事說什麼都只能暫時歇業了。

  只是,因著孫家一行人的動作太大,退親一事很快傳遍屯子,風言風語幾乎無所不在,鄔深深說什麼也不是那種會因為別人幾句閒話決定自己終身大事的人,但是一旦全家都受到牽連,壯哥兒甚至從外面哭了回來,就算她覺得清者自清,行得正、坐得端,等到一向好人緣的鄔淺淺也為了這件事和人吵了一架,她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思索對策了。

  眾口鑠金,任憑你再清白也架不住人家謠傳。

  門一關,家庭會議在鄔家的堂屋召開了。

  「依我的意思,既然戰大哥求娶,不如娘就允了,成就一樁美事,也好絕了那些人亂嚼舌根,我阿姊才不是沒人要的。」鄔淺淺直言不諱。

  壯哥兒嘴巴快翹到天上去。「就是,我阿姊是最好的!」

  肖氏看著鄔深深說道:「要用這門親事堵旁人的嘴?深姐兒,你也別害臊,這事攸關你一輩子,娘不想你胡裡胡塗嫁了人,日後才後悔。」

  「要我說,謠言道種東西只要不怕非議,不管傳得多厲害,過一陣子就會逐漸風平浪靜。」

  只是她架得住,家人卻架不住啊!

  「咱們都別催了,讓阿姊好好想想,要是阿姊不願意,咱們都和你站同一邊。」鄔淺淺是個有義氣的好妹子。

  肖氏也點頭。

  鄔深深嘴巴噘得老高,她悶了。「問戰止,問他的求親還算不算數。」

  肖氏將戰止找來問話。

  他想了想,「伯母,我和深姐兒兩人年紀不大,可以先訂親,等明後年再正式迎娶,您看如何?」

  如今他還不能給鄔深深什麼,可給他兩年時間,他一定能拚出個一畝兩分地,風風光光的將她迎進門。

  肖氏聽得暗暗點頭。這小子沒有慌慌張張娶人過門,也沒有趁機提高身價為難她這婦道人家,而是先訂親,緩上一、兩年工夫,這便顯出誠意來了。

  「謝謝你願意幫我收拾殘局。」鄔深深似笑非笑。

  「跟著我,以後怕是有得你辛苦了。」他喜開了花,但是喜孜孜裡還有難以言喻的錯綜複雜。

  「彼此彼此。」

  沒有誰比誰容易啊,這世間。

  無論歲月給你什麼,坦然去接受,去經歷,去體會,若有人能一起並肩往前走,縱有風雨,哪怕山崩地裂,也只當等閒。

  戰止和鄔深深訂親的事情傳揚開來,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還是嘀嘀咕咕的道了不少是非,說什麼戰止是個流犯,肖氏敢把女兒許給這樣的人,基本上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有幾戶人家聽說後,甚覺可惜,深姐兒那樣的姑娘,外能撐起一家門戶,內能把弟妹教導得識禮得體,這麼好的親事,他們怎麼就沒有早早下手給錯過了呢?

  後來有人從江縣回來,將孫氏父子好好說道了一番。

  話說孫家在江縣惡名在外,憑藉威勢橫行鄉里、欺壓百姓,這也就算了,孫家甚至可以決定地方官員的去留,大肆兼並侵佔他人土地,接納投獻投靠,包攬拖欠稅賦,又說那孫藩雖曾官居五品,卻因為涉及貪污案,最後拿出大把銀子層層疏通後才得以全身而退,可他還年輕,怎麼甘心從此終老鄉下,無名而終?

  他回不去了,可他還有兒子,想替兒子鋪路,就必須憑藉聯姻的力量,想到兒子的婚事,這才想起被他們拋諸腦後的鄔家。

  渺小如鄔家不能給他幫助,不小心還會拖了他後腿,這才粗糙又粗暴的來退親毀婚。

  如此一來,這些愛嚼舌根的人又瘋傳了一陣,接著年關近了,哪家女人不忙得像隻蒼蠅,流言就漸漸偃旗息鼓了。

  經常來串門子的琇枝把孫家事活靈活現地說了一遍,感嘆道:「幸好你沒嫁過去,要不日子不知道咋過了。」

  鄔深深心想哪有這麼恰好,這一齣想必是某人的手筆。

  如此睚訾必報好嗎?

  她哪裡知道,對戰止來說所謂的睚訾必報並不僅止於此,真讓孫家傷筋動骨的事還未開始。

*             *             *

  臘月二十六那天,李記食堂的李掌櫃帶著一個羅剎人來到沙頭溝,問了幾人,才尋到鄔家。

  這羅剎人輪廓極深,容貌俊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混血兒,一半漢人一半羅剎人血統,鄔深深感嘆,也只有混血兒才能擁有這麼出眾的容貌。

  他衣著光鮮,能說天工國的官話,方言卻不太會講,一見出來款待他們的居然是個小丫頭,覺得被薄待之下,便有些意興闌珊。
  
        這時的鄔家院子已經有了十幾頭鹿,在精細飼料餵養下,一隻隻毛色光亮,眼睛有神,精神抖擻,見了人也只是一古腦瑟縮成團,並沒有什麼驚慌失措的大動作。

  在看見鹿群之後,那羅剎人倒是打起了幾分精神。

  趁著他打量圈養的鹿群,李掌櫃也把札羅的來頭給鄔深深大致說明了下,這位札羅大爺走的是從天工國販貨的財路,卻只做最高檔次,他為人謙和,不管三教九流,見面都帶三分笑,因此生意做得是風生水起,在商賈中名聲甚好。

  但在鄔深深看來,這位札羅大爺並未把她當正經主子,就連話也不屑與她直接溝通,而是以羅剎語說了,再遣隨從來轉述詢問。

  鄔深深雖然覺得麻煩,不過她也知道,這天工國做生意向來是男人的天下,女人想分上一杯羹,小打小鬧不會有人在意,可要和男人平起平坐,比什麼都難。

  她如果想往這條路上去,面皮太薄成不了事,若把面皮捨出去,沒什麼做不成的。

  「這位小娘子,我們家大爺對這些鹿很有興趣,可否讓你家中說得上話的大人出來商談這鹿咋個賣法?」這隨從個子小小,明面上看起來毫不起眼,卻把方言說得很是滑溜,俗話說短小精幹,用在此人身上倒也不假。

  「不知這位大哥貴姓?小女子便是家中作主的人,有什麼話儘管開口就是了。」鄔深深很沉得住氣。

  男子誑色一瞬即逝,「小人姓談,小娘子叫我小談就是了。」

  小談回過頭便把鄔深深的話轉述給札羅聽,他金色的眼珠在瞟過鄔深深後,又背過手,依舊用羅剎語吩咐小談,「問她這圍欄裡總共有幾頭鹿,價錢如何?狀況如何?有崽無崽?有無傷病?」

  小談翻譯詢問。

  鄔深深將鹿群的狀況細細說了一遍,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讓札羅能聽得一分不差。她又問:「請問札羅大爺,一頭鹿準備出價多少?」

  札羅聽她把鹿隻的情況如數家珍的交代清楚,不由得對她多看了兩眼。

  他說了個數,小談把數字對鄔深深說了。

  鄔深深臉色不變,朝札羅福身一記。「可否請札羅大爺移一步說話,小女子有幾句話想說。」

  小談的笑臉淡了,眼中泛起些不確定,雖是帶著警惕,但還是毫不摻水的把話轉述。

  札羅掀了下金色的眉毛,接著便走了過來。

  鄔深深把他領到距離李掌櫃和小談有段距離的地方,站定,臉上笑容全無。「札羅大爺,您確定要用四兩銀子買一頭鹿?」

  札羅神態中露出的懶散和無所謂霎時不見了,「女士會說羅剎語?」

  「這是秘密,請札羅先生替我保密。」她伸出食指在唇上比了個手勢。

  她前世好歹是個大學畢業生,好歹出國喝過鹹水,當初為了要出國比賽,她也花了不少時間在增進外語會話上,俄語她也曾花過一段時間練習,這羅剎國便是現代的俄羅斯,對俄語平常會話還難不倒她。

  雖說她已經好些年沒用,但語言這種東西就跟學單車一樣,以為忘了如何踩踏,只要練練,就能把感覺找回來。

  若非那小談的翻譯太不地道,胃口太大,她還想裝傻到底,但攸關自己的荷包,這口鳥氣她吞不下去,鹿是那麼好抓的嗎?隨隨便便就想貪走她一兩銀子?!沒門!

  「太好了,想不到女士您的羅剎語說得這麼流利,我與天工國做生意許久,能說上羅剎語的人還真的不多。」他又是吁嘆又是感慨,對鄔深深身為女子的芥蒂一下去了大半。

  「能和札羅先生談生意是我的榮幸。」她說得真摯。

  札羅會心一笑,朝她行了個標準的西洋紳士禮。

  她也兩手扯了下自己的裙邊,回了個標準的西洋淑女禮。

  陌生的隔閡全沒了。

  札羅終於知道這位黑髮黑眼的漢人姑娘為什麼要借一步和他說話了,但是事關生意,他繃住笑,恢復一臉的正經和嚴肅,「女士知道我出的是五兩價錢,這價錢算得上極高了。」

  「要我說太少了,札羅先生是個生意人,一看也知道我家的鹿非常漂亮,無病無傷,您在別處很難再找到這樣的鹿,別說賣到富貴人家當寵物觀賞能得多少高價了,即便藥鋪對渾身上下皆是寶的鹿也是趨之若鶩,您只要把風聲放出去,銀子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女士既然深知鹿隻的市場,為什麼不自己販賣?」

  「小女子挺窮的,開拓客源可不是簡單的事,等我把門路打通,我家的鹿隻可都老了。」在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自己的家境就擺在眼前,就算能每餐吃得上飯了,可在這些錢水如肥油水的商人眼中,這點家資和一窮二白也沒什麼分別。

  札羅轉了轉眼珠,「女士缺錢的意思是……有意將養鹿範圍擴大?」

  這是個人精,提個頭,他便能將後面都提了出來。「正有此意。」

  札羅沉吟了一會兒,卻不再搭鄔深深這話題了,他話鋒一轉,「依女士的意思,您一隻想賣多少銀子?」

  鄔深深也不囉唆,「您吃得下多少?」

  「價錢談得妥,全都拿下也不是問題。」

  「拉拉手?」

  札羅這下眉毛翹得幾乎飛天了。好個狡獪的小娘子,她是怎麼知道商人談價錢時興的拉手法?

  他止住笑,「拉了姑娘的手可不能說要以身相許,我家鄉可是有妻子在等著我的。」

  要說這天工國什麼都好,就是一堆有的沒的禮數,規矩多如牛毛,這些年來到處行商,體驗真不少,扭扭捏捏別有居心的女子、想爬上他的床以為就能享榮華富貴的女子,都沒少遇過,難得認識這麼個為人爽利的小娘子,讓他頗有他鄉遇故知的熟悉感,他暫時不想壞了彼此的好感。

  「札羅先生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小女子許了人家的,萬萬不敢對郎君以外的男人有任何遐想。」她笑得沒有絲毫曖昧,用指比了個「七」字。

  札羅摸摸鼻子,有些赧顏。「是我唐突了,小可見小娘子爽快,我也不囉唆,這些鹿我都要了,明日我就派人來運載。」

  「就這麼說定了!」鄔深深拍板。

  十四隻鹿,共販得九十八兩銀,鄔深深九十兩要了銀票,餘八兩拿的是碎銀。

  「我向來行蹤不定,明日便要押著小娘子的貨回家,小娘子往後若有事尋我,就到鎮上尋李掌櫃的留個話,我會吩咐江縣的管家注意的。」

  他留了個心眼,至於為什麼想要留這麼個心眼,世事無常,之前他未曾循著這小娘子話頭將兩人的合作關係繼續下去,他是商人,這鹿也是好東西,但是市場到底有多大,還得把貨賣了銀子了才知道,倘若市場可期,又或許他和這小娘子還有機會合作也說不定。

  「小女子省得,在這先給札羅先生拜個早年了。」鄔深深福了個端莊的禮。

  「好說、好說!」

  為了感謝李掌櫃放下食堂的活兒把札羅領到這裡來,鄔深深給他包了五兩的大封紅。

  但他卻堅持不受,「我那食堂深姐兒也幫了我許多,既能相識,也是緣分,委實無須多禮。」

  「這個談不上謝字,不過是請掌櫃的喝茶吃果子的,掌櫃的要是不收,那就是嫌少了,您也聽見札羅大爺說的話了,往後指不定還有需要請您幫襯的地方。」

  李掌櫃見她真誠,便笑納了,之後坐上札羅的大馬車,一同離去了。

  小談的臉色又青又白,很不好看,鄔深深也不管,反正那翻譯也不是她請來的人,要如何善後是札羅的事了。

*             *             *

  「陸大叔,勞您幫忙了,進屋裡歇個腿,喝杯熱茶吧。」是戰止的聲音。

  戰止和陸老三合力將新抓回來的鹿和逐漸馴化的鹿分開,放到另外圈出來的小柵欄裡,把柵門攏上後,一前一後出來了。

  「都是自己人了客氣什麼,有事喊我一聲就是了!」陸老三蒲扇般的手拍了拍戰止的肩膀。這小夥子好俊的身材,肩是肩,腰是腰,不輸他年輕時,配得上深姐兒,嗯,小妮子好眼光,不錯不錯!

  「陸大叔!」懷裡捏著一迭銀票,像揣著好幾隻兔子似的鄔深深,一聽見屋外的動靜,沒義氣的扔下想說趁著天氣放晴,把家裡被子洗了,正在煮米湯上漿的鄔淺淺。

  「喲,還沒成親呢,小倆口感情真好,看起來大叔喝喜酒的時間就快了。」陸老三嘻嘻笑的調侃,把繞成圈的繩子往肩上甩,等著看鄔深深跺腳羞怯的模樣。

  陸老三一句話把鄔深深羞得臉蛋通紅,「陸大叔,人家不來了!」

  「這麼不禁逗,」陸老三嘎嘎笑了兩聲,「小倆口有話要說是吧?大叔是個大老粗,不過也識趣得很,這就走了。」說完便徑自去了。

  想不到陸大叔打趣起人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原來以為忠厚老實的人也有不老實的時候。

  看她揉著衣角,覺得她害羞起來太可人了,戰止心中騷動難耐地便去拉她的手,身體替她擋著風頭。「外面冷得很,有話到那邊去說吧。」

  她會主動出來尋他肯定有不想給其它人知道的話要說,他也不催促她進屋裡去,而是指著柴垛擋風處,示意兩人過去那邊說話。

  「沒兩天就要過年了,你歇歇吧,山上別去了。」這樣的氛圍……本來來找他是要說事情的,也沒有別的想法,方才被陸大叔一攪,總覺得多了兩分不自在,就連他的眼睛都有點不敢直視了。

  「好。」她這樣的小意姿態他沒見過,目光流轉間隱隱流露幾分千迴百轉的嫵媚,戰止情不自禁的將她的雙手闔攏在自己的大手裡。

  感覺自己被他包圍在掌心裡的手,一顆心怦怦的跳著,話就有那麼些不俐落了。「我今天把鹿賣了,得了好價錢,合計著添上之前存的銀兩,有一百六十兩,你覺得這些銀子夠買上幾畝好地嗎?」

  戰止給她出主意,「既然是做為養鹿用地,用不著非要上等田地,荒地反而合適。」

  沒有人開墾的荒地價錢便宜,手續不難,只要到衙門去登記,讓牙儈子報上價格,她怎麼沒有想到這一茬?「如果是荒地,那些銀子盡夠了。」東北的荒地多是灌木、野林,不值錢,也無人要,對他們來說卻是適得其所。

  「那我過完年就去找牙儈,」她躊躇了一下。「另外我還有個想法,你幫我參詳參詳。」

  「有話儘管說就是了。」

  「明年開春不是要把地種上嗎?除了你的地還加上梁先生的,也有二十四畝地這麼多,我想咱們也不種春麥了,全部種上大豆,若有餘錢,我想開一間榨油坊,自己的大豆自己榨油,肥油不落外人田,你覺得是不是?」

  戰止看著她熠熠生光的眸子,被吸引進其中。「大豆,菽嗎?」

  「嗯,那可是好東西,收成的大豆可以榨油,豆粕可以製成豆餅,做為牲畜、家禽飼料,我們家養的那些鹿就不愁吃了。」不用再辛苦的上山去給鹿群們找吃食,省時省力,可謂一舉數得。

  「大豆的出油量遠遠比不上芝麻油,如果要開榨油坊,不如種上一些芝麻。」這年頭動物油沒幾家能吃得上,那是有錢人的專利品,平常人家能吃上油菜籽油或是芝麻油就是很了不得的事,總之油品是很寶貴的生活物資,這門生意做得。

  「我這不是替咱們家的鹿找口糧,飼料不管怎麼算都是一筆開支,老是往山上砍柞樹葉也不是辦法。」

  山雖大,也不是他們家私人的,整個沙頭溝的獵戶都靠它吃飯,現在他們往山上多拿些東西,旁人不會吱聲,是還沒看見鄔家賺錢,一旦他們家的鹿增多了,到時候什麼難聽的話就都跑出來了。

  人們對於自己沒有的東西,而旁人有,一向都不怎麼待見的。

  咱們,他喜歡這兩個字,倘若兩人組成了家庭,咱們家,這得有多甜蜜。

  還沉醉在想像情境裡的戰止也沒有忽略了鄔深深的話,他思索了下,「我年少時曾在閩南軍中待了一陣子,那邊的濱海之民都吃花生油,油膏用來點火,這邊的地若能種上,我覺得這落花生也是極好的東西。」

  閔地靠海,落花生長在沙地上,濱海之人無不食花生油,難道這時代已經有花生油,只是未曾普及?

  「那閩地的花生顆粒大嗎?」她問。

  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難道有大花生?戰止想了想,「不,我有一手下曾帶花生給我看過,那花生顆粒不如小指大,產量稀少,閩粵人家多數自產自己榨油吃,多餘是沒有的。」

  也的確,在鄔深深印象中,花生是外來物種,現代熟悉的花生品種原產於美洲,就連玉米、辣椒、紅薯也都是外來物種。

  她心裡有個想法,但是八字一撇都沒有,不如壓後再說吧!

  「要不然這麼吧,我估摸著要買地、買種子,還有榨油坊,這一百多兩不太夠用,不如問問陸大叔能不能借我們一些錢,等我們把鹿養起來就還他錢,至於利息,看他怎麼說,我們應他就是了。」既然要做大就不能瞻前顧後,不往前走哪知道前面的路過得去還過不去?

  「我去說。」戰止沒有二話,他相信鄔深深,未來的娘子想放手去做,無論什麼事,他都支持,愛一個人就是希望她快樂。「你先進屋去,結果如何,你等我回音。」

  她頷首。

  戰止不捨的放開她的小手,閃電的在她的手背上印上一吻,然後去了。

  鄔深深看著流星大步而去的戰止,手背那微微的溫熱隨著他的離去轉涼而消失不見,可是她卻覺得心裡宛如吃下定心丸般。

  有個人無悔的支持著自己的想法,那是多令人溫暖又感動。

  冷冽入骨的天氣,陸家六口人都膩在家中,火塘是燒著的,溫暖著這一家人,戰止進屋時陸老爹正敲著煙袋,稀哩呼嚕抽著自製的土黃煙,陸老三動手編著小筐,女人們則窩在廚房裡忙活著,年紀最小的陸牧則是無聊的和貓狗瘋玩。

  陸老三一看到戰止,連忙放下手裡的活兒,站起來的同時回頭喊著讓女兒把瓜果茶點送出來。

  「戰家小子,怎麼過來了?」

  戰止向陸老爹問好,回過頭來也不和陸老三客套,直言道:「您就別忙了,我來是有件事來和您打個商量。」

  「你陸大叔就是個一條腸子通到底的人,有話就直說。」他也爽快,把琇枝端出來的西紅柿往戰止前面端。

  「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戰止客氣的拿起一顆果子,也不避諱著陸家人,將鄔深深和他討論出來的結果說了一遍。

  「這銀子嘛,我手頭上是存了一點,原本打算著要把這土胚房給翻修了,不過這老房子也還算結實,多熬上幾年不成問題,銀子呢,你們要用就拿去吧,也不用說什麼利息不利息了,我信不過你,還信不過深姐兒嗎?」

  「深姐兒不會答應的,她還說若是您堅持不收利息,要不把利錢折成幾股,讓您入股,每年按三成的利給您,您覺得如何?」

  「說起那些鹿,我還真沒想過深姐兒有這些盤算,不瞞你說,我還真有些心癢,你和深姐兒是個腳踏實地的,我信得過,要不,這些錢也不必談什麼借和什麼利息錢,就算上陸大叔一份,當作我投資了,可好?」

  鄔淮過世的那會兒他沒有幫上忙,那就在這裡用心了。

  戰止回去和鄔深深一說,兩人吃過飯後,趁著歇晌時間又去了陸家。

  見到陸老三,鄔深深直接說道:「陸大叔,往後鹿要是賣了錢,這筆帳咱們就六四分吧。」

  陸老三嘿嘿一笑,從煙袋裡抓了一撮這丫頭上回給他買的煙絲,填上後,緩緩吸了一口。「丫頭,做人要知足,我那銀子也就一百多兩,我也不要多,三七就成。」

  鄔深深咬牙,「成,您七我三。」自己的本錢少,錢拿少了也是應該的。

  「傻丫頭,是你七我三。」

  鄔深深使勁搖頭,哽咽道:「這怎麼能成?」

  「丫頭啊,你爹和大叔我可是結拜兄弟,我們可是歃過血的,以前呢,是淮哥照顧我,沒想到這會兒你有口吃的也沒忘記大叔,大叔哪能見利忘義?不說這些了,往後戰小子上山抓鹿,可別忘記捎上我啊,大叔老歸老,力氣可還有一把。」

  「那我可得發大叔工錢了。」鄔深深說完,心裡覺得暢快,生出幾分豪氣來。

  「要得、要得,就發大叔一錢工錢好了。」陸老三也是熱血沸騰。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3:46 PM 編輯

【第九章 】 偷鹿的賊廝

  這晚,小兩口拿著紙筆合計,對於未來有了初步的共識。

  兩人談得攏,不知不覺到了深夜,梆子聲敲過三下,戰止抱起本來候著他一塊回家,卻熬不住睡倒在壯哥兒房間的戰冽。

  「我看這天黑得看不著路,你也甭帶小冽回去了,今晚就睡我家客房好了。」

  戰止看著已經睡得人事不知的弟弟,點了點頭。

  兩人各自洗漱睡下,原以為能一覺到天亮的。

  月淡星稀,萬籟靜寂。

  「喀喀!喀答!哇——」

  清楚犀利的金屬交擊聲響和男人飆罵粗口的慘叫哀嚎,混雜成吵亂的噪音,在安靜的夜裡吵醒了方才進入黑甜夢鄉的鄔家人。

  其實有人一靠近鄔家,警覺性高的秋嬋和昆堇就醒了,她倆冷眼看著鬼鬼祟祟的幾人摸進院子,又偷偷摸摸敲開圏鹿的柵欄,一個托著腮,一個支頤,也不打草驚蛇,黑光閃亮的眼隨著那幾個不打招呼就亂闖別人家門的偷兒轉。

  要抓賊,總要抓個人贓倶獲,要不然豈不是白白在這裡吹冷風了?

  還好也沒陪著耗上多久,技巧埋在雪地裡的捕獸夾接二連三的抓到了大耗子,那慘叫聲令人不忍卒聞。

  兩個丫頭有志一同的掏耳,一個中了陷阱可以說是不小心,兩個中了陷阱只能說埋陷阱的人太厲害,三個全中……掩臉,只能感嘆,想當偷兒也不能連個腦子都不帶好嗎?

  秋嬋力氣大,不客氣的一手拎著一個,昆堇押後,順便關門,把圖謀不軌的人抓進了已然燈火大亮的屋裡,而被驚動的鄔家人再看清偷兒後,個個面色十分難看,肖氏更是氣得渾身亂顫,直打哆嗦。

  這三個小偷有兩個是熟人,鄔深深認得,一個是自家叔父,一個是才陪著札羅來買她的鹿的小談,最後一個是個眼生的黑臉漢子,三人腳下手上都掛著捕獸夾,衣褲鮮血淋漓。

  鄔大順滿地打滾,掙扎出一臉油汗,其它兩人也好不到哪裡去,要不是惡毒咒罵,要不就是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掉,哭爹喊娘的。

  鄔深深氣得七竅生煙。這一個個都把她那點家當都惦記上了,真是叫人厭倦!

  「沒什麼好說的,人贓倶獲,都送官吧!」她也不囉唆,快刀斬亂麻。

  三個男人像被人掐著脖子的鴨子似的消了聲。

  鄔大順先回過神來,「大侄女,你這可不厚道了,我是誰,我是你叔父啊,你咋能送俺去見官?!」

  「叔父?」鄔深深冷哼,「您好意思說,侄女我都不好意思聽,您勾結外人來偷我家的鹿,叔父是這麼當的嗎?」

  鄔深深一雙清冷的眸子打量著他,看得鄔大順寒毛直豎,「哪能啊,我這不是一時愚昧,被這兩個狗崽子給糊弄了,這才犯下錯事。」

  那黑臉男子一腳踹來,把鄔大順踢了個倒栽跟頭,「你這王八羔子,捎上老子的時候可不是這種說法,什麼你侄女家的東西就是你的,隨便抓兩隻鹿去倒賣,她連吭都不敢吭一聲,還得跟你說謝謝,原來都是放你娘的狗臭屁!」

  這黑臉漢子原是鄰村的潑皮,好賭愛嫖又嗜酒,不務正業,和鄔大順就是一窟蛇鼠,鄔大順自從知道侄女家得到這麼些馬鹿,簡直是坐立難安,心急火燎,這麼些鹿,一隻隻可都是會走路的銀子啊,要都歸他那該有多好!

  於是他思來想去,便想到了他的好哥兒們,兩人在酒樓胡亂計劃一通,恰好碰上在鄔深深這邊吃癟,被札羅給打發,正在喝悶酒的小談,三個臭皮匠一拍即合,小談告訴他們那些鹿明天就會被運走,鄔大順不禁跳腳了,這才急不可耐地出手。

  他哪裡知道出師不利,一頭鹿都沒到手,還被抓了個人贓倶獲!

  「娘的,你這是窩裡反!」一頭撞上桌角的鄔大順氣不過,你一腳我一腿,兩人竟廝打起來。

  狗咬狗一嘴毛!鄔深深瞥了眼盤坐地上始終不發一語的小談。「你又是為什麼?就因為我擋你財路?」

  「哼!」

  「你以為我外頭哪些鹿是那麼好抓的?一頭鹿就想污我一兩銀子?!你還真敢想。」這世上為什麼這麼多想不勞而獲的人?要都讓他們得逞了,那麼努力打拚的人都是傻瓜嗎?

  「你可知擋小人財路的下場?」他斜睨她,一點悔意也無。

  「我只道你是個有才華的人,卻不思正道,可惜。」她是真心替他可惜,這年頭,有語言天分的人並不多,真要能好生運用,是多大一筆無形的財富,即便放到現代,能懂各國語言,在職場上還是多人家一大段的勝算。

  鄔家這麼大動靜,別說左鄰右舍,幾乎屯子所有的人都驚動了,一時間將鄔家門口擠得水洩不通。

  鄔婆子和鄔大順的妻子黃氏自然也在其中。

  鄔婆子眼睛不好,黃氏可還年輕,眼力好得很,她幾眼就認出在地上打滾的人,自己的丈夫也有份。

  鄔深深她是不敢得罪的,這丫頭能上山和野獸捉對蠻幹,而且下手狠毒,她剛嫁過來那會兒,不知深淺,可是吃過她的虧的,這會兒眼看丈夫被打成了豬頭,要她上前,她沒那膽子,心裡一計較,湊到婆婆耳邊嘀咕了好幾句,大力慫恿著。

  「什麼?」鄔婆子一聽,這還得了,那叫得撕心裂肺、灰頭土臉的人居然是自己的麼兒,她想也不想地分開人群,一嗓子就嚎開了。「大順,我的兒啊,你這是招誰惹誰了,是哪個天打雷劈的把你打成這樣?老娘跟她沒完沒了——」

  「娘,您怎麼來了?」鄔大順回過神來,他娘哪裡不好碰,下手就往他的痛處抓。

  「誰欺負你,告訴娘,娘給你出氣!」鄔婆子吼道。

  鄔深深直翻白眼。她這叔父都娶妻生子的人了,祖母壓根還把他當小孩,誰欺負他了?

  她這叔父不來找他們家的碴,就算老天爺保佑了好嗎?

  「我被捕獸器給夾傷了。娘,您快叫大夫,這不取下來我的腿就毀了。」鄔大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道,痛得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

  「我可憐的孩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娘在,娘給你靠!」鄔婆子一副萬夫莫敵的氣勢。

  鄔大順弱弱的比了比鄔深深。

  「好哇,我就知道是你這有娘生、沒爹養的小蹄子,你這女人好惡毒的心肝,居然用這害人的捕獸器害我兒子,他要是殘了腿,我一定跟你沒完!」鄔婆子罵得口沫橫飛,一根手指只差沒指到鄔深深額頭上。

  「祖母想怎麼跟孫女沒完法?」鄔深深可沒在怕,她臉色驀然一冷,「叔父招了兩個外人來偷我家的鹿,這事難道孫女不能管,不該管?」

  「胡說,你這樣栽贓你叔父,你這良心被狗吃掉的小賤人,你看老天會怎麼收拾你?!」

  鄔深深嘆了一口長氣,有些人好好跟她說人話是聽不懂的,其中以她的祖母為最。「祖母,您為什麼不問問叔父大半夜的帶著外人摸進我家是為什麼?」

  鄔大順身子瑟縮著,一句話都不敢吭聲。

  鄔婆子見兒子不說話,雖然心裡估摸著有些不對,可她一向偏袒習慣了這個小兒子,便口不擇言道:「能做什麼?你家難道就不是我們鄔家的產業,進自己家門需要知會誰?」

  真是好個我家就是你家!鄔深深被氣笑了,心中就算有一千匹草泥馬奔馳而過,她也不打算再跟鄔婆子廢話,反倒斂眉收目向門口的鄰人行了個禮。

  「諸位鄉親父老都知道我家一門孤寡弱小,家計艱辛,也知道我們家最近的確逮到鹿群,我放這捕獸器為的是怕山上的狼還是熊瞎子下來,將我辛苦抓來的鹿給拖走,可萬萬沒想到,狼群沒下山,卻來了三個居心叵測的賊,各位鄉親如果家中好不容易存了點什麼,別人卻想把它偷走,難道大家覺得應該眼睜睜的把東西送人,還要道謝嗎?」

  向來孝道大過天,稍微出言不遜就會被罵得面目全非,她制裁不了自家長輩,那麼就讓興論來制裁。

  有許多張熟面孔都是吃過家中送去的鹿肉的,鄔家大房不招鄔婆子喜歡是眾所周知的事,這回鬧出這麼一出,有眼睛的人隨便看也知道是鄔家二房那沒出息的麼兒幹的好事,可要出來說句公道話,還真沒幾個人願意。

  這就是鄉願,鄔深深也知道,但是她並不需要別人站出來說話,她只是想讓大家知道鄔大順會受傷是自找的,和她一點關係也無。  

  鄔婆子看這些鄰里不但沒有人跳出來替她說句話,就連麼兒的媳婦黃氏也躲躲藏藏的。

  這沒用的女人,回家有她好看的!

  「娘……痛死了,快帶我回家,找大……夫……啊!」鄔大順又哀嚎了下,朝著母親伸出胳膊推拉著。

  「走,娘帶你回去,看那不要臉的賤丫頭敢說什麼!黃氏,你這臭女人死哪去了?還不出來幫襯幫襯!」

  躲在人群裡的黃氏怯怯的走出來。

  「祖母,叔父不能讓您帶走,真要走也得等衙門的官差來帶人。」鄔深深攔人。今天她要輕輕放下,往後會有斷不掉的麻煩。

  「你這不三不四,和男人勾搭,不乾不淨的鬼丫頭,把我們鄔家的臉面都丟光了……我苦命啊,兒子死了,媳婦不守婦道,到處招惹男人,養的女兒把男人往家裡帶,我什麼面子裡子都沒有了,我不要活了,可憐我鄔家就剩下這根獨苗,這黑心的女人居然還要帶去見官……我不活了我……」鄔婆子眼看帶不走鄔大順,索性坐到地上撒潑。

  「祖母說這是什麼話?」屎盆扣下來,臭味難聞,鄔深深氣得氣血翻湧,滿腦子想揍人。「您有膽再說一遍!」

  鄔婆子看著孫女要吃人的眼神,混亂胡塗的腦子一下子激靈的回神了,正想抹了眼淚,重振旗鼓,卻聽見淡淡的男聲道——

  「老太太何出此言?要說今夜發生的事可不只幾雙眼睛看見而已,您抹黑自己的孫女,也抹不掉兒子偷竊的事實,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吃虧的人是誰?還不都是您自己,別人要論道起來,說您縱子行竊,家教不嚴,說來說去丟的都是您的臉面。」

  戰止不知何時出現,他神情篤定自信眼神平靜又幽長,說的話一針見血。

  鄔婆子被噎住,氣又往上衝。「你這吃軟飯的小白臉,這裡可沒有你說話的份!」

  「老太太所言差矣,晚輩和大姑娘的婚事已經得到鄔大娘同意,也已換過庚帖,因著年下,鄉親們諸事繁忙,還未宴客,知會大家過來吃杯喜酒。這件事倒是晚輩疏忽,在這裡向鄉親們道歉了。」他團團拱手。

  「哇哈哈,小倆口這件喜事整個屯子的人都聽說了,鄔婆子您可是深姐兒的奶奶,孫女的婚事居然什麼都不知道,鄔家老大要還在世,不知道會怎麼看待您這娘親?」看熱鬧的人出言道,語意不無譏諷。

  「就是、就是,我還跟我家柱子他娘說這事鄔老頭忒不地道,哪有對自家孫女的終身大事不聞不問的理。」有人附和。

  鄔婆子的臉全綠了,「我管她愛嫁不嫁,丫頭片子的和我老太婆半點干係也沒有!」

  「哪您老剛剛怎麼說媳婦家的產業也是您自個兒的?這會兒又說沒半點干係了?這撇得真快。」有人哈哈大笑。

  鄔婆子還想反駁,卻被鄔大順一聲斥喝打住——

  「娘,您說夠沒,我身上的血都流光了!」娘這麼胡攪蠻纏的只會更叫人笑話,他以後還要不要做人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們馬上回家。」鄔婆子立刻低下頭來柔聲安慰。

  人的手指有長短,偏袒某個兒女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做到像鄔婆子這樣,還真是少見,眾人看在眼裡,不由得大搖其頭。

  看看鄔婆子,再看看鄔大順,慈母多敗兒啊!

  「深姐兒,你給個話,放不放你叔回去?你要敢說個不字,老婆子和你沒完!」鄔婆子心急著要把兒子帶回去,倒是沒了和鄔深深周旋的心思,撂下狠話。

  鄔深深瞧著這對抱頭抹淚的母子,冷笑著心想原來自己不是苦主,而是迫害者。「想回家?可以,把切結書寫一寫,簽上名字,就可以回去了。」

  「寫啥子切結書?」鄔大順問道,他可是大字不識一個。

  「寫明你協同夥人到我家來犯下偷竊一事,若有再犯,送官究辦,沒有二話。」

  「大侄女,你寫,叔蓋手印就是了。」鄔大順現在只巴望著可以趕快離開這裡,要他答應什麼都可以。

  「其它兩人也不能例外。」她環顧小談和黑臉漢子,目光不善。

  兩人雖不甘願,但比起去吃牢飯,往後不管做什麼別再犯在這丫頭的手上就成了,因此也沒多加思索就點頭答應了。

  鄔淺淺把壯哥兒的文房四寶拿出來,秋嬋接手,將紙鋪平,挽袖磨出濃厚的墨汁,然後退到一旁去。

  戰止挑了張椅子坐下,依鄔深深意思,舉手便寫,片刻工夫,乾淨俐落的把切結書寫好了,拿起紙張把墨跡吹乾,送到鄔深深手上。

  在外面看熱鬧的人「喔喔」的叫起來,鄔家這請來的長工了不得啊,還能識文斷字,那寫字的姿態看起來完全是個慣於拿筆的文人,哪像拿鋤頭的農人?

  這年頭識字的人是很受尊重的,很瞧得起肚子裡有些墨水的人,要不平日裡眼睛可都是長在頭頂上的。

  鄔深深才不管這些人心裡頭轉的是什麼心思,不過心念一轉,便把紙張還給戰止,對他擠眉弄眼了下。

  在這些鄰人眼裡她可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村姑,這要是把這通篇字給讀了,事情就大條了。

  難得戰止居然看得懂她的意思,聲音朗朗把切結書內容給讀了,之後又讓三個男人畫押按手印,確定無誤,交給秋嬋收起來。

  送走全部的人,鄔深深揮揮手,聲音疲倦,「都去睡吧。」

  離雞鳴天亮不過剩下幾個時辰,這種糟心事多說無益,多想也無益,把精神養足了,明兒……都過子時了,等醒了還一堆事呢。

  「你還好吧?」戰止留到最後,看著鄔深深無力下垂的雙肩,心疼不已。這樣的親戚,真是難為她了。

  鄔深深定定的看了戰止好一會兒,苦笑著說:「老實說,我痛恨這種強迫的血緣關係,他們憑什麼?!」

  真是不幸,因為擺脫不了的關係,無論多麼無理的要求,她都必須順從她那位祖母,此番不能直接將叔父那混帳扭送官辦,給他個教訓,往後呢?她還要繼續活在隨時有人打自家財物主意的陰霾裡?為什麼她必須因為這身份活得如此憋屈?

  若是她只有一個人,說什麼都會想盡辦法離開這裡,但是這一家子的人,她如何走得開?要等到壯哥兒能扛起責任當家作主,恐怕還要一個十年。

  戰止長臂一伸將她摟入懷裡,溫熱的氣息噴拂在她的耳垂,他微啞的聲音帶著難以言說的蠱惑,「我會給你想要的世界,不會太久了。」

  沒有多美的文字修飾,沒有發誓賭咒,鄔深深卻在那深陷他懷抱的一刻,堅定的相信這男人對她說的是誓詞。

  「我記得你曾說過——也許上一刻你覺得走到了絕境,但堅持下來,沒有選擇放棄,下一刻你就會看見不一樣的風景。於是我堅持了下來看見你的美好,現在換你要堅持下來,將來,會有更多的風景讓我們看見。」

  這話是日前有回他們帶著壯哥兒和戰冽上山,因走了岔路,竟迷了路,壯哥兒走累了,又害怕,正哭鬧著,鄔深深給他安慰、打氣的話語。

  埋在戰止肩窩的鄔深深溫馴的點頭,只覺熱淚盈眶。

  她想和這男人走下去,看見他所謂的風景。

  翌日,札羅派人趕來了幾輛大車把柵欄裡的鹿運走了,柵欄裡只剩下幾頭昨天抓回來的新鹿,驚惶的縮在角落。

  鄔家人還閒不下來,他們家至今還沒辦年貨,收拾過年要祭祀、一家六口人從初一到元宵的吃食,沒錯,因為女婿是半子,肖氏發話,讓戰止和戰冽兄弟在鄔家過年,圖個熱鬧,所以鄔家就暴增為六口人。

  原先也叫上了梁驀,請他過來一起吃團圓飯,不過梁驀卻苦著臉婉拒了,他說屯子裡有不少家長見他單身一人,便來請他去吃飯,他都婉謝了,他即將為人師表,去了這家得罪那家,為了公平起見,今年的年夜飯他還是自己吃了。

  戰冽知道要在鄔家吃團圓飯可樂了,比起他和大哥住的那年老失修、牆體裂了幾道大縫的土胚房,大嫂家可是又暖又舒服,再說還有壯哥兒可以作伴,他恨不得長期在這裡住下來不走了。

  全家總動員,人多好辦事,總算趕在年前把該拾掇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大年三十那天,吃食算得上是豐盛了,桌上有肉食,風雞、腌魚、鹹肉、滷菜還有半隻烤鹿,各人前面都有杯大泉源酒,這酒順喉不上頭,綿甜柔和,清香醇正,就連年紀最小的壯哥兒都讓他抿了一小口,六個人一起熱熱鬧鬧、痛痛快快的吃了年夜飯。

  堂屋的火塘偶爾爆出劈哩啪啦的輕響,原來鬧著要和大家一起守歲的壯哥兒和戰冽在放過一大串衝天炮後,讓鄔淺淺催促著去洗了個又香又暖的澡,眼看著哈欠連天的兩個孩子,便讓他們睡下了,肖氏和鄔淺淺也都是習慣早睡的人,撐到二更天,屋裡還沒睡的,只剩下戰止和鄔深深。

  凍得人牙根發疼的夜,偶爾聽得見屋外大樹因為撐不住雪塊重量掉在地上的聲音,置在爐邊烤好的橘子嚐起來十分甜美,烤架上放著年糕冒出香氣,兩人邊嘶聲吃著燙熱的年糕,邊伸舌頭喊燙,還不忘把自己手上的食物餵給對方吃。

  看似平平靜靜的守著歲,平平靜靜裡飽含甜蜜的過了這個年。

*             *             *

  接著晃眼一個月過去。

  天氣乍寒還暖,春天的腳步雖然還不明顯,膩過冬天的村民已經開始出門查看田地,小孩被困在家裡長長一個冬天,簡直就像放出籠子的鳥四處瘋玩,不喊絕不回家,當然,屯子的私塾也開學了。

  背著鄔淺淺縫製的書包,帶著嶄新的書本,在肖氏的叮囑下,戰止和鄔深深各帶著要給老師的束修,幾條肉脯紮成一束,一疋布,一錠銀子,兩瓶酒,雖然比不上高官人家聘西席的隆重,在沙頭溝這樣的屯子也算是盡到禮數,十分豐盛了。

  祠堂髹漆一新,就連桌椅也是新的,八、九個年紀不一的學生,這對首次為人師表的梁驀來說還頗具挑戰性。

  因為是開學的第一天,學生再加上家長,祠堂裡熱鬧得很,學生向老師行跪拜禮,送上禮物,老師簡單訓話後,算是舉行過正式的束修儀式,家長們也放心的把孩子交給老師,各自鳥獸散了。

  「想不到這傢伙在孩子面前還真有先生的風範,不知道壓不壓製得住這些皮猴兒?」

  「梁先生看起來斯文,要是沒有三兩三又怎麼敢上梁山,你就甭替他操心了。」

  「你對他真有信心。」

  「他可是壯哥兒的先生,能不信他嗎?」

  兩人離開祠堂後,鄔深深說要看看戰止那十二畝地,便行過小路,走到村外,再隨著小路轉折後踩土梯上了田埂,經過一大片長年耕種的熟田,在二頭渠的坡地上便是官府屯田兵開發出來的生田,也就是官府撥給戰止的田地。

  這一大片農地是新開墾出來的,戰止的下方便是梁驀的田。

  這時候是要準備春耕的時分了。

  土地是典型東北的黑土地,鄔深深太知道這樣的土地肥得流油,無論種什麼都能豐收,之前鄔淮留下來的四畝地能供上他們家四口一年嚼用,一來是因為她夠勤快,二來土地肥沃,不過去到叔父手裡,多肥沃的田地也沒用,人懶惰,田地也不可能長出作物來,據說去年的田收連繳給官府都不夠,還是東拼西湊濟出來的。

  這片土地唯一的缺點就是這裡的冬季長,一年也只能那麼一收。

  鄔深深把土抓在手上搓了搓。一年得上繳六石糧食,開什麼玩笑,一石約莫一百二十斤,六石就要七百二十斤的糧食,這些官府土匪,不如用搶的比較快,這世道糧栗價錢每石高不足百錢,上繳賦稅後能剩下來的糧食有限,農民還是一窮二白,農家做的根本是白工。

  想讓自家能吃上一口安穩飯,致富之道只有開店賺錢。

  「如何?」戰止看著不語的鄔深深,摸不准她心裡在想什麼。

  「這邊離水源太遠了。」

  沙頭溝的田喝的是二頭渠的水,二頭渠其實是條不窄的河,這條河源自松花江,是滋養鄰近幾個村莊的重要水源。

  「水於作物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要種黃豆和花生之前,我們要先築水車。」

  「你是說靠人力踩動的龍骨水車?」戰止頓了下,腦海很快浮現她說的水車模樣。

  「差不多了,是更省事的自動式灌溉水車。」

  戰止的眉整個揚了起來,心裡湧動著無以名狀的激越。「我真想看看你的腦子裡裝的是什麼,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我要是什麼都知道,還吃祖母給我的苦頭?你把我想成了什麼?」鄔深深啐他一口,噗哧便笑。

  她唯一的優勢就多活了人家一輩子,一個活到六十幾歲的老太婆,該懂的也差不多都知道那麼點皮毛了,再說她從來沒小看過古人的智慧,瞧瞧她身邊這個男人,只要她隨便說點什麼,他一觸就通,古人還笨嗎?還真是難說。

  「是你心善。」他忍不住摸摸她的髮。

  「我一向覺得好人不長命,做了好事人家可不會感激我,我這是替自己找麻煩呢。」她聳肩。「我們出來得夠久了,回家我把圖紙畫出來,趕緊找木匠來吧。」

  「你預計要做幾輛水車?」日頭是爬上頭頂了,她盈盈立於田埂,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像樹上乍紅的蘋果,生機盎然,嫣紅奪目。

  「也就二十幾畝地,一輛水車盡夠了。」通常五、六十畝地一輛小型水車就很夠用了。

  「咳,」戰止不好意思的咳了聲,「梁驀把他的田托我耕種的時候被好幾戶人家聽到了,他們……就詹事府少卿、工部侍郎……也決定把手上的田都交給我,讓我……不,你負責,至於秋收的時候給他們幾擔糧食便可。」

  「戰大人你這是說笑嗎?」她愣了半天,確信他的話裡一點可信度也沒有,這是逗她的……吧?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4:13 PM 編輯

【第十章 】  春耕開始了

  農人向來把田地當命根子,農地就是他們的一切,這些京城裡的貴人們就算落魄了,還是不把田地當回事,那些人手上怕是有錢的,畢竟他們說穿了是為戰家說話而遭株連的,京城裡的家族仍然矗立不搖。

  工部侍郎雖為副官,卻能和屯田司、虞部司、水部司的主管平起平坐,而這些人掌著工部庶務,工部掌土木興建、渠堰疏降、全國土木、水利、機械等工程,一樣樣都是肥到流油的撈錢位置。

  別看詹事府少卿位置不顯,能爬上這位置的多是翰林官,被拔擢後負責的是東宮事務,是太子僚屬,可想而知想靠他往上攀爬的族人有多少?

  既是家族中中流砥柱,哪能不想盡辦法把人救回去,就算暫時救不回去,即便傾家蕩產也要讓他們好過一些,一旦能把人救回去,往後要什麼沒有?!

  而這位大將軍的底氣就有那麼些不足了。

  他是當事者,即便外祖家頗能鑽營,又有門路,能供他花用的銀子還是有數,他若想替父親洗刷冤屈,那些行事有哪一樣無須用到錢?要請人疏通上下,奔走打點關係,他的下面還有一群死士,樣樣都要花錢,花的還是大錢,他哪能跟那些官比。

  「我是認真的。」

  她就知道。「要是糧收不到他們的預期,你自己要去對他們解釋。」她不幹那種吃力又不討好,討好也輪不到她的事。

  「我相信你。」

  鄔深深頓時火冒三丈,要不是手上沒有半項可以修理人的東西,她真的會狠狠的暴打這個男人一頓!

  你相信我?我還不相信我自己呢!我要那麼厲害,還待在這裡幹麼?

  可是鄔深深也只能默默唾棄戰止先斬後奏的行為,二月轉眼就過了,要築壩,要築水車,要翻地、播種、下肥……這麼多的田地,不找人來幫手,即便全算上家裡的人手也不夠用,到時候家家戶戶正是農忙耕種時節,誰抽得出手來?

  一堆壓力湧來,她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不過,該做什麼還是得去做。

  戰止請來泥水班子,先是築了小壩攔阻二頭渠的水,接著在土地四周挖掘一丈寬的水渠,一來可以儲水灌溉農田,二來可以阻止動物糟蹋莊稼。

  憑印象畫出自動水車圖紙,鄔深深和請來的木匠幾番討論過後,添添減減,木匠花了半個月時間做了一部大型水車。

  試車那天,二頭渠旁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驚嘆、不看好的人都有,因為鄔深深設計出來的水車和一般靠人力踩踏的水車有很大的不同。  

  這部水車利用水流自然衝擊的方式汲水,水車輪的直徑就有一千六百公分,也就十六公尺這麼大,輻條的盡頭裝有刮板,刮板間裝有長方形的水斗,旺水季的時候利用自然水流轉動,枯水季則以圍堰分流聚水,可以省卻不少人力。

  屯子裡的人幾乎都來了,在眾人的圍觀下,水車輕而易舉的把水汲上來了。

  那個木匠奉若天神的把圖紙捧到鄔深深面前。「老朽可否不要拿小娘子的謝銀,而是請小娘子將這圖紙借老朽繪製一份,保留下來,供子孫們翻看?繪製完成,老朽一定將原圖奉還,我說話算話,絕對不會食言!」

  說來是他貪心了,這樣的圖紙只要是人都想留給自己後代,哪可能給一個不相干的人?

  又人心險惡,更不知有多少人為一個食譜、藥方弄得家破人亡,別說白白給人了,這水車圖真要賣人,那能有多少獲利啊?

  他雖然只是個木匠,手藝平凡,但也渴望能留下幾分手藝給自己的徒弟們,讓他們有口飯吃,更真心希望這水車圖能發揮它最大的效用,造福更多人,讓其它田地也能受用。

  「如果這些圖紙對師傅有所幫助就拿去吧,我放著也只是一堆廢紙,到您手裡也許還有更多作為。」這樣的提灌工具要是所有的農家都能用上,那就更好了。鄔深深笑彎著眼說。

  木匠差點被這喜訊給砸暈,他不敢置信的給鄔深深行了大禮,最後說什麼也不肯拿鄔深深給的工錢,帶著徒弟們開開心心的走了。

  多數農家還按耐不動的時候,鄔家卻已經為了春耕忙碌異常,因為鄔深深決定要提早一個月把豆苗種下去,這樣才能錯開人手不足的問題。

  但是她想要的花生種子至今毫無消息,年前她趁著置辦年貨那當頭去了一趟李記食堂,讓李掌櫃給札羅的人傳話,希望札羅開春到天工國來時可以幫她捎帶一些美洲的花生種子。

  昨日淺淺和昆堇去了鎮上,回來告訴她說,札羅大爺那邊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也不急,花生種植季節在晚春和初夏之間,種黃豆和麥子這時候正是季節,並不影響什麼。

  她這邊忙得分不開身,戰止和她商量後把山上窖鹿的事全權托給陸老三。

  陸老三得了件好差事,可起勁了,合著鄔家的鹿也有他一份,他能想像當養鹿場真正開起來的時候,那光景有多可觀。

  他不求大富大貴,家人到時候能過上優裕一點的生活,爹娘舒服的養老,行有餘力,能好好教養自己那一兒一女,自己也能從獵戶翻身,不會再過上這種乾巴巴的生活。機會只有一回,所以,他哪能不全力以赴。

  也因為他的勤快和努力,鄔家鹿圈的鹿不只沒有減少,春天更窖上許多懷上崽的母鹿,過沒多久時間,他有些困窘的來問鄔深深可不可以多找兩個幫手,自己也就那麼一雙手,再勤快時間體力都有限。

  鄔深深爽快的允了。

  也因陸老三這一提議,她忽然想到年前考慮著要買荒地這件事,最近忙昏了頭,壓根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個精光,說什麼都得把買荒地的事提上日程,這件事派誰去好像都不是很妥當,恐怕還是得自己跑一趟了。

  雖然說鎮子離屯子也就幾個時辰的路程,但是一來一去總是耗費時間,要不買輛驢車吧,其實,她比較想要馬車,馬匹說什麼也比驢子的腳程快上許多,往後要往鎮上跑的機會可多著,老靠兩條腿太不經濟了。

  這一天的天氣非常好,晴空萬里,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陽光也給屯子的房舍鍍上一層溫暖的顏色,轉眼三月就到了,路邊的小樹冒出嫩綠的枝枒,牆角的小草也在春風裡搖曳生姿。

  屯子裡到鎮上去趕市集的村人這次帶回了驚人消息,那就是孫家倒台了。

  據說,京裡頭年前派了人來,無聲無息的搜羅孫家和知府掛勾的證據,經過這些時日查證,證據確鑿,孫藩得到消息,還想收拾細軟逃之夭夭,哪知道京裡的人亮了令牌,旋即帶著知縣的大批衙役把孫府團團圍住,將孫藩和府中一應人等全數拘押,孫府老老少少哭天喊地告饒,卻是無力回天。

  對鄔深深來說,孫家落魄也好,長青也罷,她都不關心,孫家做的壞事隨便拿出來一項都是大罪,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她最緊要的事是把地種上,把鋪子開上,一家人早早離開屯子。

  戰止也得到了消息,消息自然來自擅長情報追蹤的趙錢。

  「大理寺的盧一是個酷吏,落到他手裡的人能有什麼好下場。」戰止臉上憋不住厲色,嘴角上揚微笑道。

  「盧一是太子的人,掀了孫家,這是給太子立功。」趙錢目不斜視,站得像根木樁。

  戰止睨他一眼,他一個激靈,「屬下說錯了嗎?」

  「凡事不可得意忘形,這裡已不是國公府邸,你忘記何謂隔牆有耳了?」戰止悠悠說道。

  「屬下疏忽。」趙錢便要跪下,戰止手往他虛扶了下,他便是怎麼也跪不下去了。

  「你繼續往下說,長話短說,田裡今天可忙得很,我得去幫忙。」他好整以暇。

  趙錢實在很難想像自家將軍下田的樣子。但是看將軍一身短打打扮,斗笠也掛在一旁,雖說是瞞天過海之計,可他怎麼覺得將軍也有那麼點樂在其中呢?

  他胡想什麼?將軍是至剛至柔之人,絕不會讓人輕易看到怯弱的一面,將軍無論做什麼都有他的道理,不是自己這小小人物能置喙的。

  「關於刺客一事,屬下在蘼香樓挑選了三位花魁、頭牌,每一個都有風流姿態、傾國之貌,安排進入慶州吳府為通房,不到一天吳氏家主吳長東便將三人抬為姨娘,吳妻崔氏據說當晚就把吳長東的臉抓花了,夫妻鬧得不可開交,感情生變,如今已經分房而眠,這還沒完,吳崔氏把此事鬧到族長那裡,吳、崔兩家族長幾次調解不成,最後鬧到呂首輔家中,非要呂崔氏請呂首輔出來主持公道,事後,呂首輔重重斥責妻子,說她娘家人生雞蛋無,放雞屎有,只會扯他後腿,夫妻因為此事心生嫌隙,牽連子女……」

  話說從頭。鄔家遭刺客誤闖,他們的目標自是戰止,而把手伸得這麼長的人,則是呂奐邛呂大首輔妻族崔氏那邊的人。

  崔家是大族,養出來的女兒也是不容小覷,除了嫁給呂奐邛的呂崔氏,她還有個妹妹也嫁給吳家這個大族,這個吳崔氏跋扈蠻橫更勝姊姊,背後又有呂奐邛這當朝首輔姊夫當靠山,壓根沒將吳長東放在眼裡,年輕時剛嫁入吳家那會兒,吳長東的侍妾明的暗的皆著了她的毒手,成婚數年,即便無出,吳長東也不敢輕易生出納妾的想頭。這回趙錢送去那三個頭牌,都是從煙花之地出來的,溫婉諂媚無一不能,小意逢迎地把很久不打野食的吳長東安撫以混身舒坦,相較內已痴肥刁蠻不講埋的妻子,一個是溫柔鄉,一個是修羅場,雲泥之別立判,是傻子都知道要選哪一邊。

  男人對別的事情可以不聰明,女人對他好不好、解不解人意,可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事了後,記得把答應她們的賣身契送還,再給她們新的戶籍文書和銀錢,讓她們去別處過日子。」戰止做下結論道。

  「屬下斗膽,有一事不解。」

  「說吧。」

  「將軍教訓那孫家,屬下明白是給鄔姑娘出氣,但是崔氏……對於將軍替國公爺洗刷罪名,能起什麼正面的作用?」

  戰止神色平靜,含笑對趙錢說:「很簡單,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剪其羽翼,隔山鎮虎。如一滴雨落在水中,看似不起眼,但是激起的漣漪呢?誰知道會引起什麼作用。

  明面上看似和呂首輔毫無直接關聯,雖說不能起什麼太決定性的效用,但把京城鬧個雞飛狗跳,脫個幾層皮還是很容易的。

  這些事,再加上祖父那些頭角崢嶸的門生,在朝在野,上至勛貴,下至三教九流,隨便在灶口添些柴火,焦頭爛額的人自然不會閒著,也就不會有那心思去算計別人。

  趙錢諾諾。他的腦筋沒有主子的好,雖然隱隱明白將軍的意思,可是深奧之處也不是很懂,但總而言之,將軍的話絕對不會錯,將軍吩咐的事他照辦就是了。

  「還有什麼事,趕緊說來。」

  「皇上有恙,去年冬日,咳嗽不休,有三日不曾早朝,太醫院使進了御書房替皇上看診,出來後對外說只是例行的請平安脈,皇上並無不妥。」

  「太子有說什麼嗎?」

  「太子和幾位皇子都在御書房候召,卻叫人趕了出來,說皇子們大驚小怪,又說看在他們一片孝心分上,不予追究無召入宮一事。」

  「想必皇上又能理事了?」

  「是。」趙錢恭敬稱是。

  戰止長指輕點桌面,京城的任何風吹草動若要依循正常管道來到他這裡,得耗上好幾個月,即便他能靠著戰家軍的虎翼馬隊,在不影響軍機的狀況下掌握到第一手京城消息,還是失了先機。

  皇上嘛,看得出來還不甘心這麼倒下去的,畢竟皇上的年紀並不算老,倒是皇子們都大了,心裏面有什麼盤算,沒有人知道。

  在這節骨眼,皇帝的身體要是出了狀況,不是好事。

  總之,事情並不明朗,再看看吧。

  「沒事還不下去?莫非,想陪著我下田?」

  趙錢兩手亂揮,他家世代征戰,自己還真的不會種地,要不是欠將軍好幾條命的人情,他又怎麼會成為死士。「那不是小人的專長,小的就不亂摻和了,屬下還有一件事要說。」

  「剛剛要你長話短說,結果你口沫橫飛長篇大論,這會兒還有話說?」他有些浮躁了,明明答應鄔深深一早就去幫忙的,結果這會兒都日上三竿了,他還在這裡,那些活兒可重得很,她會不會請別人幫忙,還是又自己來了?

  他不去看看怎麼成?

  「小人到傳遞驛站的時候,聽那些郵驛說,沿海倭寇最近有蠢蠢欲動之勢,漠北的烏爾幹人也不安份。」郵驛分有幾種,陸驛、水驛、水陸兼並三種,驛站設有驛舍,是打聽消息的好所在。

  「漠北有蒙放鎮著,無須我們煩惱,至於東南沿海,已經不關海龍戰家什麼事了。」戰止的眼暗了復明。

  京師人文薈萃,什麼傑出人才沒有,他不會自大到以為沒有戰家,所有的武將就不頂事了,這天下能人異士可多得是,想往上爬的人也多得是。

  戰家真的不算什麼。

*             *             *

  鄔深深將四十八畝地分成大小兩邊,一大半種大豆,一小半種麥子,種大豆這邊的田地翻耕整地後,每穴播三、四粒種子,淺播薄蓋,再來施足底肥,正好接著春小麥播種,根據鄔深深預估,一畝地可以播種三、四十斤的種子,她和戰止加上村民的幫忙,又花了六天時間,總算把春小麥全種植下去,幸好她事先修了水車,不需要再多耗人力去提水、澆水,可這將近五十畝的地,也讓他們足足忙了十幾天。

  這一輪下來,也實在累得夠嗆的。

  「這農活真是辛苦活兒。」戰止頗為感嘆。

  鄔深深坐在田埂邊的大樹下乘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以前家中那四畝地就夠她和娘、妹妹三個人從早忙到晚,如今這四十八畝地,還是在屯子裡許多勞力的幫襯下才能幹完活兒……今年要是能攢上錢,明年就佃給別人做吧。

  這些天她原來稱不上白皙的肌膚更曬黑了一層,看她幹完了農活懨懨的坐在那,戰止心疼的用斗笠替她搧起涼來。

  都怪他不好,攬那麼多田地回來做什麼,沒事累壞了她。

  雖然三月初的天還談不上熱,只一直曝曬在日頭下,就算大男人也受不了。感受到衣料透過來的涼爽,那涼意來自身邊的男人,鄔深深不禁對他微微笑,露出一口貝齒,「我還好,你顧自己吧,都累得不成人形了。」

  「我現在才知道種地比打戰還要累人。」他手下仍不停歇。

  「你這麼說可別笑壞大叔和大嬸們的牙,你瞧他們這些天可喊過一聲累?」

  「他們都是地裡的老手,我和他們沒得比。」每個人都有各自專長,他很有自知之明,他能決戰千里,運籌帷幄於帳中,種地,還真是新手,要學習的地方可多了。

  兩人在閒聊打趣,遠遠地就看到擔挑著兩大籮筐的昆堇和秋嬋來到。

  「各位大叔、嬸子、小哥,辛苦大家了,都過來歇息吃點東西吧。」

  到了休息時間或是飯點,鄔深深都會讓人準備點心飯菜送過來,點心、正餐還有涼茶一次不漏,犒賞大家的辛苦,也難怪這些來幫忙的村民個個都賣力得很,連句抱怨話也沒有。

  村民們這些天下來和昆堇這兩個丫頭混得也有幾分熟稔了,有人見她們乖巧聽話,有意給她倆說親,只是兩人異口同聲的推了。

  她們的親事由主子說了算,哪有自己作主的道理。

  村民們去河邊洗了手,都靠了過來。

  「你家淺姐兒的廚藝是越來越好了,這飯菜點心不只管飽,還總別出心裁,好吃得我都快看不上我孩子他娘做的飯菜了。」一個漢子嗅著香味,聞到噴香的肉味。

  「福祿叔,您這話這裡說說就好,誰不知道柱子娘的手藝是屯子裡最好的。」鄔深深看著昆堇將盛了一大碗的肉菜當先放到林福祿手裡,「這幾日辛苦大夥了,過些日子,地裡收成時還要麻煩大家來幫忙幹活呢。」

  「沒問題,到時候可不就有收割飯吃了。」陸續接到大碗的村人也重重的咽了下唾沫,行禮道謝。

  其它的人都是這般心思,鄔深深的大方看在眾人眼底,每天給的點心不計,這麼一大碗菜肉,肉給的還是一大勺,毫不小氣,這樣的手筆屯子有哪戶人家拿得出手?

  「這五十文工錢,算是給大夥的工錢。」鄔深深拿出荷包,準備給大家發工錢,她從來都不是吝嗇的人,人家盡心盡力的幫她幹活,又是最累的地裡活,她能做到的絕不會虧待人家。

  「都是屯子裡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來幫把手也不算什麼,你每日供我們吃喝已經很好了,哪還能拿你的錢。」林福祿自覺佔了人家便宜,有工錢雖然好,卻沒有把這事當真。

  「福祿叔這是跟我見外,若是沒有大夥的幫忙,這麼些地我還在家裡窮跳腳呢。就收下吧,往後這些地還要大家幫忙照看呢。」

  她話說得客氣,看她毫不做作,行事大方周到,林福祿哈哈大笑,越發喜歡她的直性子,也爽快的把錢收了下來。

  既然有人帶頭收下錢,其它人也依樣畫葫蘆,帶著一大碗的肉菜飯和工錢,歡歡喜喜的回家了。

  「我們也回家吧。」回頭看一遍整整齊齊的田壟,再過些天,就會有綠苗從土壤裡探出頭來,到時候長成一片迤邐的綠海,待到豐收的時候,不管多少辛苦都是值得的。

  「深兒這些天太辛苦了,人都瘦了一圈。」戰止憐惜的替鄔深深拭了額際的汗,沒料想手臂上一抹沒洗乾淨的泥印子反倒把她的臉抹成了泥猴。

  昆堇和秋嬋互看了一眼,咬著唇,憋住笑。這是幫倒忙咧。

  「你也是。」鄔深深可沒發現自己的臉髒了,這些天他也都在地裡埋頭忙著,雖然說家裡仍有好菜好飯供著,人還是黑痩了點,為了自己、為了他,也為了家人,她還是早些把榨油坊給弄起來才是正道。

  戰止懵了,扯起還算乾淨的袖子,再把未來娘子的小臉蛋又擦了一遍,抹掉做案痕跡後,這才偷偷吁了口氣。

  戰止瞥見兩個丫頭忍笑的表情,打發她們先回去。這兩個丫頭膽子越發大了。

  昆堇和秋嬋無言的挑起擔子,順手把農具放進空了的竹筐裡,家裡還有一堆事丟著呢,咳,還有,她們什麼也沒看見……

  可能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鄔深深只覺得格外的累,胳膊腰肢好似都要斷了,一屁股坐在大樹下的木樁上,不想起身。

  戰止見她如此模樣就趕緊道:「我背你,上來吧,我們是夫妻,不怕人家說閒話。」他知道她顧慮什麼,他很樂意的貢獻出他男性的背脊。

  「還不是。」她的聲音有些低和含糊不清。

  「等你把鋪子佈置好,我們就成親吧!要不……明兒個就成親?!」

  鄔深深直接跳上戰止的後背,雙手用力攬著他的脖子,沒答好或不好,倒是聽見他後頭那句話,伸手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記,「胡說什麼,不正經!」

  戰止也不反抗,笑呵呵的背起鄔深深就走。「我是真心的。」

        她還想說點什麼,但是這些日子堆積的疲累,因為她靠著的這堵溫暖,讓她昏昏欲睡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個兒說了什麼還是沒說,只覺得自己好像是海洋裡的一艘小船,晃啊晃的,沉沉的睡倒在戰止的背上,連什麼時候到家,又讓人洗凈手腳送進被窩都不知曉,直到重新睜眼,已經是第二天的雞鳴時了。

  房門「吱呀」了聲,探進半個身子的是身穿半舊家常服的鄔淺淺。「阿姊,你醒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娘也說讓你多睡會兒,不許我們來吵你。」

  「我也不想醒,是讓肚皮給撓起來的。」鄔深深順了順自己一覺睡成的雞窩頭,有些不好意思。自從當了這家幾個人的阿姊,她甚少比弟妹們晚起,這麼幾年來,這還是頭一回。

  聽到阿姊是被餓醒的,鄔淺淺笑彎了眼,「我今兒一早就做了煎餅,還揉了菜糰子,裡面包的是豬肉蘑菇餡,還有大拉皮。」

  「都是我愛吃的。」大拉皮是用土豆粉做的,又用木耳、瘦豬肉、豆芽、黃瓜絲等拌上老醋、蒜泥,勁柔爽口,夏日吃起來份外開胃,至於玉米粉做的菜糰子,裡面包著各種餡料,好吃得估計連壯哥兒都能吃上兩個。

  鄔深深被勾得肚裡饞蟲作怪,「得,我這就起來了。」

  「那我先去開鍋盛飯了。」

  「我馬上就來!」鄔深深也不賴床了,趕緊在細棉剪裁的中衣外頭再穿上一件繡桃枝的粉袷衣,下面配了一條碧色百褶裙,一頭長髮用木梳梳順後緊緊的編成大辮子,以黛色的綢帶固定了,又去拿銅盆打水漱洗,把自己整理得俐落妥當,這才走出廂房。

  她一走出房間就聞到剛煎好的餅香,飯桌上擺好了碗筷和一鍋的饅頭。

  鄔家自從賣鹿賺了錢,手頭上不再那麼拮據,鄔深深便從改善飮食和衣料上做起,她把主食的糜子稀飯改成了麵條、細麵饅頭,不管要去幹活還是上學的人都能吃個圓飽,而壯哥兒要讀書上學,衣著雖然可以不講究什麼多好的質料,但一定要乾淨整潔,她讓兩個丫頭去鎮上扯布料,全家人都給做了兩套新衣,就連戰止和戰冽及兩個丫頭都有份。

  堂屋裡肖氏和壯哥兒坐在炕上,肖氏正不知道在叮囑他什麼,他一瞧見他阿姊,也不理會母親了,一溜煙的下了炕來,趿起新做的鞋子便向鄔深深奔來。

  他今日穿著一色蟹殼青的直裾,頭戴儒巾,都說讀聖賢書能明理,壯哥兒這些時日在私塾交了朋友,在師友的浸潤下,雖然稚氣猶存,可眉目清朗,一舉一動多了幾分謙謙如玉的模樣,惹得鄔深深的心情也越發開朗了起來。

  她拉著弟弟的小手,向肖氏道早問好,又問了壯哥兒在學堂裡先生教了什麼,叮嚀他要專心努力。

  壯哥兒挺著小胸脯告訴阿姊,梁先生稱讚他認字迅速,聰明上進,過兩日要開始教他《千字文》了。

  鄔深深聽了又鼓勵了他一番,允諾他要是在第一回測試裡能拿甲字,就給他做好吃的點心。

  他有些沒信心。「小冽的成績比我好。」

  「不怕的,只要壯哥兒認真了,不管有沒有名列前茅,阿姊都給你做好吃的,不過就是郁香齋的馬蹄糕沒了而已。」

  鄔壯瞠大滴溜溜的眼,吸了口大氣,一臉非常難以取捨的表情。「我比較想吃阿姊的獅子頭。」

  她一口答應,壯哥兒露出垂涎三尺的笑容。阿姊做的那個獅子頭啊,他覺得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

  這時昆堇端著食盤從灶間過來,將菜擺上桌子。

  以前鄔家人口簡單,在炕桌上吃飯沒有什麼不便的,自從多了偶爾會來蹭飯——其實是經常——的戰氏兄弟,以及兩個丫頭,炕桌就擠不下了,於是鄔深深便讓木匠打了一張大圓桌,就算坐上十二個人也不成問題。

  比較特別的是她讓木匠將桌角下方設了擋板,可以輕易折迭,方便人少的時候不佔空間的使用,人多時展開方便。

  戰止曾問她這想法是打哪來的,她也只是笑笑說:「靈光一現咩。」

  戰止一如往常的笑了,摸摸她的髮,「我的媳婦果然聰明又伶俐,想不到我的眼光這麼好。」

  鄔深深舉起粉拳槌了他一記。

  戰止也不喊痛,反倒問她有沒有痛了手?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5:15 PM 編輯

【第十一章 】 千金散盡還復來

  因著她和戰止的朝夕相處,雖然還不到坐臥行止都在一起,但是她清楚的感覺得到戰止其實是明白她是會做什麼事的人,就算她不解釋,或是解釋得不盡完善,他都能很自然的接受。

  被人這樣無條件的信任,有時她也會惶惑,自己能拿什麼出來回報他?

  在現代,人人都渴求著靈魂伴侶,但又有多少人能得到那樣的人,那種快餐愛情的年代,靈魂伴侶可遇不可求,更多的人窮其一生都是錯過的。

  她從來沒想過在這保守又閉塞的古代能有個懂她,了解她,明白她的男人,莫非她那孤苦的上一世,加上吃苦耐勞的這一輩子,在那些說不出道不明的個中苦楚裡,老天爺在百忙之中看見她了,將他給了她做為補償?

  愛情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她知道自己太重感情,所以從不讓誰輕易走進自己的內心,可一旦在乎了,那個人就是走進她心裡的那個人了。

  她能回報他的,也就只有自己全心全意的一顆心。

  「肖大娘,深姊姊,淺姊姊,大家都早,我來了!壯哥兒,上學要遲了,你快點!」過了個冬天,身高往上竄高一截的戰冽背著書包,神清氣爽的出現,尾隨而至的是戰止。

  戰冽一身的月白衫子,戰止卻是雲青的領,紫青的衫,岩灰色馬褲,簇新的布鞋,要不是他那把鬍子,好吧,其實也不賴,簡直稱得上是俊逸非凡了。

  看起來大夥今天都有志一同穿上新做的春衫,而戰止看她的眼光裡也有幾分不同,她不施粉黛,素顏象牙膚,飽滿的額頭,宛如天鵝般修長的脖頸,那樣靜靜坐在那裡,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素雅得令人移不開眼睛,相較大半年前剛認識她那會子,她身上的冷清已然褪去不少,身上也添了許多沉靜。

  鄔深深發現他的視線毫不掩飾的帶著熱烈而奔騰的感情,不自覺嬌嗔的瞪了他一眼。

  「冽哥兒吃過早飯了嗎?」肖氏溫柔的笑著,對戰冽噓寒問暖。

  「還沒,大哥做的飯要不是焦了,要不就很難吃,還是淺姊姊的飯菜最好吃了。」

  他話才說完,頭上便挨了戰止一個栗爆。

  戰冽「哎喲」喊叫,嘟起嘴來,「人家說的是大實話嘛。」

  「就在我家吃吧,我二姊做了很多餅,還有你愛吃的炒雞蛋。」壯哥兒指著大圜桌上擺好的飯菜,得意的說道。

  「我去洗手,你知道那菜糰子裡面包什麼餡嗎?」戰冽一看那黃燦燦的炒雞蛋、開胃的大拉皮,用菠稜菜榨汁混入麵粉裡揉成翠綠可愛的菜糰子,口水已經泛濫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是我最喜歡的豬肉蘑菇餡。」壯哥兒嘀嘀咕咕的領著戰冽去洗手,其實真的用不著他帶領,戰冽也知道鄔家的洗手井台在哪裡,這些日子耳濡目染,他太知道來鄔家吃飯首要的事就是要洗手,因此不用大人吩咐,為了吃上一口鄔家二姊的好吃食,當然得先把手洗乾淨啦。

  一家人熱絡的吃過早飯,該收拾的人負責收拾,該上學的手牽手上學去,至於戰止和鄔深深漱了口後,鄔深深道:「我們去一趟鎮上吧,把積在手頭上還沒辦的事給辦了。」

  「我去和陸大叔借牛車。」他總是先想到她。

  「牛車就甭借了,散散步好嗎?」

  戰止看著她慧黠的眼神,勾唇一笑,「得令!」

  於是,趁著太陽還未出來,鄔深深帶上了銀子,小倆口出門了。

  戰止和鄔深深到了鎮上就去了牙行,接待他們的是個臉上看起來有幾分滄桑閱歷的漢子,姓許,聽說他們要買荒地,略略有些訝異,不過倒也沒說什麼就是。他幹這牙人半輩子,遇見的買家諸多選項裡荒地是最乏人問津的,就算真的開墾了,也不見得就能產糧食,這對小夫妻……姑娘是繫著大辮子的,莫非是兄妹?倒是稀奇得緊。

  他也不含糊,很快照戰止的要求找到兩塊荒地,一塊距離沙頭溝太遠,四周也無山陵池塘,別說照看不方便,買下來也是無用,鄔深深毫不考慮的否決掉,另一塊地位在鎮子外北面六里處,中間帶有河流經過,那片地少說有七十畝地,要價一百二十五兩。

  兩人對看一眼,心想要是買下,不管想圈多少鹿都不成問題!

  許牙子告訴他們這塊地是公告後賣不出去再折數的價錢,他們若真有心要買了,是撿到天大的便宜。

  也對,七十畝地,要價一百二十五兩,也就是說每畝地不到二兩銀子。

  不過,不管要買什麼東西,總要親眼看過才算數,許牙子說他手頭上有些雜事要處理,和戰止約好一個時辰後在鎮口見,再帶他們去看地。

  戰止瞄了鄔深深一眼,見她點了頭,兩人便離開牙行。

  「我們買一輛馬車吧,有輛車,往後你我要出門辦事都方便,老是靠兩條腿實在不便。」這男人性子沉默,無論她要做什麼,從不指手畫腳,全憑她自己作主,可並不代表她不尊重他。

  「好。」

  於是他們去了鎮尾的車馬行。

  鄔深深安靜的坐在車馬行的待客廳裡吃茶歇腿,讓掌櫃的帶著戰止去看馬車。她一直有種觀念,男人天生血液裡對車子、機械這類東西的直覺就是比女人強,與其她跟著去說東道西,不如全權交給戰止,她在一旁等著就好了。

  一刻鐘後,戰止和掌櫃兩人回來了,戰止輕拉她的手。「我帶你去看馬車,要是不喜歡我們再換。」

  車馬行外是寬闊的廣場,廣場上停著一輛黑漆平頭馬車,車子看起來古樸不起眼,沒有任何花紋雕飾,鄔深深不說好壞,進了車內梭巡一遍,車內意外的寬大,就算坐上好幾個人也不成問題。

  「馬是上好的,力氣大又溫馴,是我們車馬行裡最聽話的牝馬。車架子是結實的榆木,跑起來絕不顛簸。」掌櫃的說得天花亂墜。

  這時代的馬車再舒服哪能和現代的轎車和飛機比,不過,鄔深深還是笑笑贊同掌櫃的話,對戰止點點頭。

  銀貨兩訖,鄔深深花了二十七兩銀子,買了這輛馬車。

  「那就由小人來替夫人效勞。」戰止做了個彎腰邀請鄔深深上車的動作,他不介意當一回車把式。

  鄔深深掩不住喜悅。「我坐車轅和你作伴吧。」哪有他駕車自己坐馬車裡的道理,這不是把他當車夫使了?

  「請夫人不要剝奪小人的樂趣。」

  「那你可要把車駕好,要是顛了本夫人,可有得你苦頭吃的。」她看得出來戰止的躍躍欲試,故作兇狠狀,其實雙頰帶著止不住的歡意。

  「遵命,夫人。」

  鄔深深故作姿態的扶著戰止的手上了馬車。

  馬車對戰止來說不是什麼新鮮物,他只是想讓鄔深深舒服的坐著馬車,鄔深深也能體會到他的用心,上車後車輪轆轆轉動,鄔深深把車窗打開,春天是最好的季節,繁華似錦,風也不寒,邊欣賞著春色,很快來到鎮口。

  許牙子已經等在那裡,駕著的是一輛無頂馬車。

  許牙子看這兩人穿著普通,細看也就是細棉布料而已,以為他們的代步工具也不會太稱頭,哪知人家駕駛的是黑漆平頂馬車,他不禁在心裡慶幸自己沒有以衣冠取人,之前在態度上也沒什麼不妥,要不好好的買賣要是因為態度上一個差錯,煮熟的鴨子也有可能飛掉。

  他偷偷捏了把冷汗,領頭便往北面而去。

  來到那塊荒涼的土地,兩人慢悠悠的逛了一圈,鄔深深意外的發現它靠的山鬱鬱蒼蒼,似無人跡去過,又見那河流足以哺育眾多的鹿口,她站在河邊想了許久,即便人遷居到此處,也不是不能。

  向來,能讓人安居樂業的地方便是水源處,只要有水,人就能在那塊土地上活下去。

  鄔深深決定要買下。

  三人重新上車回到牙行,許牙子拿了契書,鄔深深付了銀子,又去了衙門,讓小吏上檔建冊,交了一成稅款,那地契上就寫上鄔深深的名字。

  三人離開衙門時,鄔深深給許牙子包了五兩銀子的紅包,許牙子暗中掂了下紅包裡的重量,沒想到自己除了衙門那邊可以分到些銀子以外,買家還打賞這麼多,這態度就更加謙恭諂媚了。

  「小女子還想在鎮上找一處小宅院,想託老丈找找有無好地點。」

  鄔深深給了他這麼大個紅包是另有所圖,她覺得與其自己不知深淺的到處去看鋪子,勞心又勞力,不如交給專業的人,許牙人拿了她給的甜頭,不怕他不盡心盡力。

  「小娘子想要幾進的院子?帶庭園嗎?」

  「二進院子,帶庭園。」

  「為了慎重起見,過幾日小人給小娘子回消息可好?」房子要賣的多得是,可真要住得舒服又中意的,真要花心思去找。

  「那就勞煩老丈了。」她也不囉唆。人家都說慎重起見了,自然是需要時間。

  回程,鄔深深坐在車轅上,和戰止兩人各啃著一顆香脆的大蘋果,她忍痛掏出私房買了一簍,為著慶祝買到一塊算得上物廉價美的荒地,不過兩人一路奔波,都快正午了,茶水也沒能喝上一口,見著汁多味美的蘋果,再也不客氣了。

  戰止兩三口啃掉一顆大蘋果,鄔深深隨手又給了他一個。

  「怎麼改變主意要買宅子?不是想開榨油坊?」戰止漫聲問道。

  「我想把家搬到鎮上,鎮上的生活條件比屯子好,也能遠離鄔老家遠一些。」有鄔老家那幾口只想不勞而獲的人在,住在屯子裡就不是個事兒,她不想辛苦打拚來的產業還要被人理所當然的覬覦,一想到這事,睡也睡不香,既然這會子自己有能力了,自然有多遠就離多遠,眼不見為凈。

  至於榨油坊,是為了等大豆收穫時可以用來榨油,以自家收穫量為大宗,旁人所有需要為輔,生產出來的油料可以批發給雜貨鋪或是油行,單純的製造,把販賣之事交給別人,不複雜,又如果有賺頭,到時候看情況自己全部攬回來自產自銷也是個法子。

  「你想把榨油坊開在那荒地上?」戰止見微知著。

  「到時候鹿群總要請人看顧,那塊地那麼大,旁邊若綴個榨油坊,多幾雙眼睛互相監視,沒有壞處。」

  「不過,你想買二進的宅子,手上的銀子還夠嗎?」瞧著把蘋果啃得只剩下核子的鄔深深,戰止發現自己問完後,她本來明媚的臉忽地呆滯了下,隨即把手上的果核給扔了。

  戰止還真是問到點子上了,鄔深深手上也就剩下一兩多一點的錢,別說在鎮中心想買間宅子,就連買間茅房都成問題。

  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咱們把買房子的消息放出去,不見得許牙子找的房就能合意,再說買宅子也不是買饅頭,說買就買,他慢慢幫我們找,我們慢慢攢銀子,總能買到合意的宅子。」

  「你不考慮向我開口嗎?買宅子這點銀子我還是有的。」戰止這回倒是爽快的揭了面紗。

  「我是不知道你有多少家底,不過我知道現在的你挺窮的,用錢的地方多了去,我沒辦法替你上山打老虎,所以買房子的事就讓我自己來吧。」

  想替父親正名,洗刷戰氏一族的冤屈,她知道這是戰止一心想做的事,也是支撐他把日子過下去的目標,而那麼一條漫長艱巨的路,那些困難的事情她幫不上,所以,她做自己能做的,不給他添麻煩,只要他在她身邊,就是最大的幫忙。

  人生,要嘛平平淡淡,求無病無災,吃飽穿暖,像她:若背負了許多,那道路就不會那麼平坦。既然他決定要往那條不平坦的路走去,她也只能支持。

  「深兒……」戰止拋了馬鞭,一把抱住鄔深深,忍不住抵了抵她光潔的額頭,堅強的面容陡然崩潰,疼痛的滋味鮮明的滾過心間。

  「無論如何,我……都會陪你到最後的。」她低語。

  戰止攬緊了她,這女子讓他想呵護想珍惜,也貪心到一輩子不想放手。

  鄔深深回到家不敢說她把銀子都花光了,只是簡單的向家人說她買了一塊地,打算把鹿圈搬到那邊去,不過買地的事希望大家暫時不要往外說,因為她從以前的事件學到一個教訓,那就是有錢是件好事,但太有錢容易遭人眼紅,所以能多低調就有多低調最好,藏拙守愚,不露鋒芒。

  鄔家人可都吃過老家那些人的苦頭,不用鄔深深提點也深以為然,在有錢人家看起來不過是塊不值錢無用的荒地,但是對曾在赤貧線掙扎上來的鄔家人而言,那就是塊將來可以替他們改善生計的寶地,是聚寶盆。當家姊姊說不許說溜嘴,他們就得還是放平常心過日子,當作沒這回事。

  肖氏是個安靜的性子,妹妹是個分得出輕重的人,至於壯哥兒,別瞧著他年紀小不懂事,只要叮囑過他的事,一定記得牢牢的,小時看老,小傢伙以後一定是個慎獨克制的人,所以鄔深深並不擔心家人會出去亂說什麼。

  接下來幾天,她都專注在琢磨有沒有其它可以賺錢的法子,否則別說家計有困難,荒地那邊的工程也無法進行。

  這不是該怪她指縫太過鬆散,一下子就把銀子花個精光,還是她太過急切想搬出屯子所導致的錯誤?又或者她天性帶著賭徒性格,凡事先賭了再說,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態?

  她心不在焉的將播種後發芽的大豆苗株進行疏苗,也就是留下健全的苗株,拔去細小的苗芽,好讓健康的苗株長得更好。

  相較於大豆這區的事多,戰止去了小麥區看水,小麥初生長期需要水分供其發育,待結穗後就不太需要水了,因此這會子只要把水車顧好便沒事。

*             *             *

  「姐兒,快點回家,有客人來了!」秋嬋一陣風似的從路邊走上田埂,直朝鄔深深喊道。

  她這一喊,就連蹲在遠處壟土疏苗的昆堇和請來的幾個雜工也抬起了頭。

  「是哪來的客人?」

  「是那位羅剎國的老爺。」

  札羅嗎?「我回去看看,你留在這和小堇作伴,一會兒你們家大人要是回來就告訴他我先回去了。」

  「嗯,我知道。」秋嬋很快應下。

  鄔深深交代後便往家裡去,而這會子札羅已經將鄔家柵欄裡的鹿只看過一遍,神情是滿意到不行,最後在肖氏的邀請下進了屋子,笑咪咪的喝著鄔淺淺沏來的茶。

  「札羅大爺。」鄔深深一進門就看見身形比之前還要大上一號的札羅,一番見禮後又重新落坐。

  一見女兒進門,肖氏很知趣告退下去,把堂屋留給了女兒和客人。

  「鄔小姐。」

  「許久不見,您精神越發的好了。」

  札羅哈哈大笑,「鄔小姐直接說我胖了不少也不打緊,我天生就是個勞碌命,一休息就胖起來,屢試不鮮。」

  「這是財源廣進的富貴命,我們天工國的財神爺就長得像您這長相模樣,您大駕光臨,我都要想是不是給小女子送銀子來了。」

  「我可是專程給鄔小姐送種子過來,除了你要的花生,辣椒、番薯、番荔枝都送了些過來,你看著情況折騰。不過,你猜得還真不錯,我的確是給小姐你送銀子來的。」他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了。

  辣椒、番薯、番荔枝,在這時空這些東西還真都是稀罕物,札羅是個商人,商人無利不起早,他與她也不過是交易一回,要說有什麼特別的交情嘛也談不上,不過人家老遠從異國給她帶種子來,她總得承情。

  「多謝札羅大爺。」為了這些種子專程跑這一趟,以商人的個性來說可能性不大,就算隨便交給手下人跑這一趟都比他自己來得強,他專程而來,肯定有所圖謀。

  「我也不瞞鄔小姐說,上回買回去的鹿替我賺了大錢,我這回來希望能和你商討長期合作的可能,要是可以,這鹿場往後的生意買賣就給我來負責如何?」打過一回交道,他或多或少看得出來這位姑娘不難說話,但是他錯在頭一遭談生意的時候沒有嗅到這鹿場的前景,錯失先機,現在再提出要求,怕是要有荷包大出血的心理準備了。

  「札羅大爺吃肉我們能分到湯喝自然是好事,不過我也開門見山的說,您打算怎麼個合作法?還有鹿場的鹿要全數賣給您是不可能的,您應該也知道山上的野鹿稀奇,可也不是無止境的能讓我們抓的。」

  把整隻鹿賣掉換銀子是迫不得已的做法,她真正的計劃是要把荒地拾掇出來,將來鹿隻的培育、飼養、繁殖……這些才是她長期的盤算。

  「那鄔小姐的意思是?」聽她這麼一說,札羅就知道自己沒好果子吃了,不禁有些焦躁。

  「看在您這麼專程的給我送種子來的情面上,也不能讓您空手而返,這樣吧,這回除了懷孕的母鹿不能賣,其餘的成鹿每隻我就拿您十四兩銀子,如何?」上次賣鹿是因為手頭緊,這回她還是得靠賣鹿度難關。

  札羅心疼的直吸氣,跳起來直嚷嚷,「小姑娘,你這太狠了,這不只是刮我油水,這是連皮帶骨的吃啊。」

  「這可是大爺您教我的,教學相長,都這麼久不見了,我要毫無寸進,札羅大爺也不屑和我一個小女子談生意吧?」去年冬天,她一頭鹿不過拿他七兩銀子,今年漲了一倍,這是她應得的,他想回本,盡可以從鹿的身上討回本錢,當然這就得看他自己的手段和本事,倘若他還是自認吃虧,大可以不要買,只是過了她這村,可沒有別的店了。

  雖然說屯子裡的村人也有樣學樣的上山抓鹿,但是沒有任何技巧想抓到不受傷完好無損的鹿隻談何容易,否則她也不敢這般獅子大開口了。

  札羅轉了好幾個圈,又繼續轉圈,半晌後,兩掌拍在桌面上,「我今年以這價格拿了你的鹿,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每年春秋兩季還要能供貨給我。」要斷了這貨源,他想將活鹿賣到其它各國的盤算就要大打折扣了。

  「到時候價錢另議?」

  你這小吸血鬼!札羅咬著牙,紅著眼,「可以!白紙黑字,咱們就來把契約寫一寫。」

  鄔深深自然歡迎。

  札羅也是有備而來的,他揮手讓人送上紙筆,契約很快寫好,兩人簽字蓋上手印,他便心疼的叫人小心翼翼將柵欄裡分別飼養的鹿趕上車,接著把一迭厚厚的銀票交到鄔深深手中,不過看她算銀票的那小模樣,又忍不住搖頭,「小丫頭,真有你的!」

  「多謝札羅大爺。」她屈膝福禮。

  「等你把新鹿場蓋好一定要知會我,能趕來我一定會到,如果離得太遠,我也會讓人過來的。」她那胸有成竹的模樣,就連他這老練的商人都另眼相看了一把,將來她若真有法子將鹿場發展起來,那可是多大一筆財富啊。

  手裡拿著札羅給的一千七百兩銀票,鄔深深只覺得眼眶灼熱得生疼,隱隱有什麼要墜落。

  是的,一千七百兩,五十頭的鹿,加上一千兩的簽約金。

  她一回頭,撞上一堵厚實的胸膛,不必睜眼,嗅著那熟悉的氣息,她不管不顧地把自己埋進戰止的胸口。

  「我聽說有客人來了,是誰讓你受委屈了?」是戰止那醇厚低沉的嗓音。

  她的臉仍埋著,抬起的是她的手。

  戰止也看見了那一大迭面額五十兩一張的銀票。

  「我捨不得,但還是賣了。」她的聲音有些飄忽,從戰止的胸口飄出來。

  「不打緊,往後我和陸大叔會更勤快點抓,把柵欄塞得滿滿的,還有往後我們場裡的鹿一隻都不賣,你說好不好?」他摩挲著她的髮,一遍又一遍。

  「被你說得我好像賣子賣女似的……」她想哭又想笑。

  賣鹿的銀子像及時雨,可鹿賣掉了,這也表示很多事情要從頭再來。

  「我知道你想成立一條龍的買賣,」自己飼養,自己販賣,還有許多周邊產品,樣樣都能賺錢的。「沒有捨哪有得,這樣想心裡就比較不那麼難過了。」他輕哄,聲音溫柔盡惑。

  「你說得對,我手頭上有了這些銀子,我們找人整地蓋鹿舍吧!」鄔深深揚起來的小臉上又是一片明亮,意氣風發了。

  他微微一笑,他最喜歡她這模樣了,遇到挫折,立刻振作,鬥志昂揚,從不自怨自艾。

  戰止找來之前替他們做水車的木匠和泥瓦班子,開始整理那塊荒地。

  鄔深深也將打算把鹿圈搬到荒地的事向陸老三說了,另外給了他賣鹿的三百兩銀子。

  陸老三先是聽到她買地的事訝異了下,又看見她給的那些銀子,手裡的煙斗整個掉到桌上,發現自己失態又趕緊撿起來,重新塞進煙絲,可再也沒有抽煙的心情了。

        「丫頭,這銀子……太多了,我不能要。」

  「陸大叔,您不拿,那我就交給陸大娘了。」

  「我不是這意思。」老實人漲紅了脖子。三百兩啊,這才多短的時間,而且他也沒做什麼事不是?

  「既然不是嫌銀子少,就收下吧,這一百一十兩是還您之前借侄女的銀子,剩下的是賣鹿該給您的銀子,往後鹿場蓋好了,要麻煩陸大叔你的地方多了去……莫非是嫌侄女給的銀子少了?」

  陸老三霍地站起來。「丫頭當我是那種人嗎?也才多久時間你就急著把本錢還給我,你當陸大叔是什麼人,我有急吼吼的要錢嗎?你要是跟我見外我就把銀子拿回來,要是當我自己人,等你手頭真的寬裕了,你不還,我要也要去討回來。你當我屯子住久人呆了?不知道買地、蓋屋要花的錢會少嗎?」

  鄔深深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沒哭反而心裡感動極了,把一百兩銀子拿回來,二百兩推到他面前,「那就這麼著。」

  陸老三「哼」了聲,把銀子用巾子包裹起來了。「你確定身邊的銀子夠使?」

  「真的不夠我還有陸大叔這錢袋子啊。」她俏皮的撒嬌,巧笑嫣然。

  「去去去,往後你那什麼鹿場蓋好,真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說,陸大叔我能做的絕對不會推辭。」一聽到往後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陸老三可樂意了,而這二百兩,他的心顫顫的跳著。以後只要打定主意跟著這丫頭,何愁沒有他們陸家發達的一天?!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8:17 PM 編輯

【第十二章 】 喬遷之喜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眼時序到了夏天。

  因著戰止家的作物種得早,到了五月,大豆豆莢乾枯,春小麥稻穗飽滿,都到了可以收成的時候,而鄔深深買的那片荒地過了幾個月的整治,如今偌大的石牆砌了起來,因著水草充足,一間間用紅磚砌成的鹿棚整齊的佔據了臨水的那塊地,沿著青石路,在距離鹿舍的半里路處建了一間榨油坊。

  遠從江縣訂作,用生長三百年樟木製成的楔式手工榨油機選在今日要上基座,至於小麥磨粉,兩架石碾子已經在那裡等著了。

  鄔深深身為主家,得來主持榨油機上基座的典禮,今日恰好是壯哥兒七天一日的休息日,見他一副想去看熱鬧又不敢說的樣子,鄔深深索性駕著馬車把一家子都帶來了。

  即便這不是當壯哥兒第一次坐馬車,他還是興高采烈的直呼過癮,輕聲鼓勵自己要趕快長大,然後要阿姊教他駕馭馬車。

  鄔深深自是滿口允諾。

  好日子通常許多事都是撞在一起的,今兒也是田地要收穫的日子,戰冽的運氣就沒壯哥兒那麼好,他被自家大哥指揮,拿著鐮刀下地揮汗幫忙了。

  戰止不想縱容弟弟,他總是要經歷辛苦流汗,才能會珍惜收穫後得來的果實,尤其是從自己手中裡得來的會更加甜美。

  榨油坊的人手是鄔深深幾個月前就找好的,她從人牙子那裡挑選了二十幾個看來老實可靠的少年,雖然年紀還小,但是經過幾年打磨,用心培育,也會變成得用的人手,至於屯子那裡,她沒有大小眼,一樣放出要僱人的消息。

  她買地蓋鹿舍的事已經不是屯子裡的新聞,她若是跳過屯子裡的人不用,只用買來的人,屯子裡的人只怕會有許多話要說。目前他們一家還住在屯子裡,為了避免給自己找不痛快,也當作回饋鄰里,屯子裡的人她勢必是要用上一些的。

  一番挑選,她留下屯子十個素來聲譽不錯,耿直厚道的壯漢,人手安排嘛,她打算榨油坊和鹿場都各放一些人,除了可以互相監督,也能彼此刺激,促進進步。

  有工人,自然要安排飯食,廚房離不了女人,她便拜託陸大娘,說她想找五個熟知根底的媳婦子來鹿場的廚房幹活,煮飯給工人們吃。

  陸大娘乍聽消息,先是一手拍胸脯說沒問題,一切全包在她身上,過了片刻,略帶困窘的說,她的手藝雖然不怎樣,但是煮給一群漢子吃還是可以的,問鄔深深願不願意用她,她也想替家中多賺點進項。

  「廚房可是辛苦兒,您來幫我幹活,我歡迎還來不及,工錢我也不會虧待你,可是陸爺爺和陸婆婆、小牧就沒人照料了。」陸大娘的幹練俐落是眾所周知的,能把廚房交給她,比交給任何人都還要放心。

  「家裡還有琇枝,再不濟,我公婆的身子都算可以,何況又只是飯點上的活兒,不是整天都不著家,沒事的。」

  陸大娘都這麼說了,鄔深深便爽快的同意了。

  陸大娘果然辦事麻利,不到半天時間,便找齊了人。

  總共三十幾個工人,鄔深深想暫時是夠用了,只是這麼些人,還都是大男人,她得找個能鎮得住這些人的管事。

  只是人選讓她躊躇很久,最後她還是把問題拿去問戰止。

  「你相信我,我就給你找個人過來。」戰止的眼神平靜,就好像鄔深深問他的是今天想吃什麼菜色那樣平常。

  之後,他給鄔深深帶來一個人,身材頎長,雙襟灰長衫,黑色老布鞋,年紀約四十出頭,姓晉,一雙透著洞察世事的眼沉沉逼人而來,鄔深深一看就知道這樣的人肯定是某種專業上的識途老馬,問題是,戰止是去哪找到這樣的人?

  她半信半疑的把人收下,經過這幾個月觀察後,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晉房便正式成為她鄔家鹿場和榨油坊的管事了。

  那四十八畝田地在收割後,除了各家都能繳上六石賦稅,還餘下將近上萬斤的收穫,不過因為事先說好,田是「托佃」給戰止耕種的,那只想做甩手掌櫃的「貴人們」只能拿到四成的產量,這還是戰止看在曾是同僚的份上給的優惠。

  梁驀倒婉拒了自己應得的那些口糧,「孩子們給的束修就夠我吃用的,我之前也沒少吃用你的,這些就不用給我了。」

  戰止也不和他客套,倒是其它兩家客客氣氣的收下了糧食。

  收糧之餘,他們不忘打蛇隨棍上,說起了明年的耕種,言下之意還是要一如今年這般,戰止心想這些嬌貴的文人既然不耐煩田事,不如將這些地討要過來,如今榨油坊正是要用豆子的時候,賦稅由他出,不過多的產量就不再給了——有本事,他們自己種去。

  一聽到戰止的提議,那兩家沒有多加考慮,馬上應承下來,不過又提出一個要求,他們聽說戰止在鎮上尋了住處,希望他也替他們尋間氣派的宅子,要是能和戰止比鄰而居是最好不過的了。

  要鄔深深說,這些人壓根是軟土深掘,在京裡過慣了頤指氣使的日子,到了這裡還把戰止當跑腿的使喚,雖然說武將的地位向來不如文官,但是落魄來到這裡,要不是戰止多方照顧,他們哪來一口安穩飯吃?

  這些站著不腰疼的人,還想跟他們做鄰居?

  沒門!這種鄰居她不稀罕。

  戰止卻笑得一臉狐狸相。「既然想叫咱們替他們找房子,當出的費用自然不能少拿。」

  男人的臉面通常隨著權勢而來,那臉面之類的東西是虛的,他能屈能伸,能拿到手的才是實的。

  「也是,拿點喝茶水的銀子是道德的。」鄔深深點頭稱是。

  「我覺得我倆真是天賜良緣,知我者,我的好姑娘是也。」戰止從後面摟住鄔深深,嗅著她秀髮的清香,她那軟馥的身子瞬間便勾起他滿腹的熱情,只可惜時候未到。他哀嗟的想:他還得等到何時?

  田地在休耕一個月後,很快種上花生,用的種子自然是札羅飄洋過海帶來的大顆花生種子,只是幾十布袋的種子卻不夠那麼多畝地種植。

  不過鄔深深也不在乎,花生一年可以兩收,第一次當作試種,九月還可以再種一次,到時候多留一些種子,不怕不夠種。

  也因為還有餘地,那些辣椒、番薯、番荔枝也胡亂的種了下去,不過她其實沒抱什麼太大的希望,那都不是溫帶作物,到時候啞在土裡,也只能當作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肥料了。

  因為播種花生的時間和屯子小麥收割的時間撞期,戰止只好從別的屯子請人手,林福祿那些曾經來搭把手的人都很扼腕,要不是自家的田地也要忙活,錯不開手,鄔家的伙食和銀錢給得還真是爽利啊。

  也因為小麥和大豆的豐收,鄔深深的榨油坊著實忙碌上了好一陣子,而在晉房的「試用期」裡,他也給了鄔深深很好的建議,譬如在鎮上開一間雜糧鋪或油行,專賣自家榨油坊產的油。

  自從鄔深深買了荒地開始,買人、自家宅子,甚至如今要買鋪子……一連串的買賣全部託給許牙子,畢竟做生不如做熟,人情買賣皆如此。

  而許牙子也被接二連三的買賣砸到頭都暈了,一聽又有銀子賺,視鄔深深為財神的他立刻放下手邊工作,不遺餘力的替她跑起腿來,務求把事情辦得盡善盡美。

  說到宅子,因為許牙子的盡心盡力,在修建榨油坊的同時,一間鬧中取靜的二進宅子就已經悄悄登記了鄔深深的名字。

  她帶著一家人去看過那宅子,只是她實在忙不過來,打理佈置的事便交給了肖氏和鄔淺淺。

  這樣大家都有參與感,沒什麼不好。

  母女倆接到這麼大的任務都不敢相信,何況這樣有前庭,有後院,每個家人都能擁有一間舒服院子的宅子,這是肖氏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她外表柔弱,內在也不堅強,但是她心裡一直明白又清楚,沙頭溝的房子儘管是鄔淮留下來要給他們母子的,只是她壓根沒把握能保住那房子,更別說往後能交到壯哥兒手裡,所以她乍聽到女兒在鎮上置了宅院,實在是驚呆了,親眼目睹後,幾乎淚流成海。

  雖然說這麼想有違孝道,可是她私心真的覺得高興,可以離那鄔老家一家遠遠的,離開那些把她當作克夫寡婦的眼光。

  又即便屯子離鎮上並沒有多遠,即使鎮上也許會有人知道她的根底,但那種忽然可以喘了一口氣,不必隨時提心吊膽,擔心有人時不時會推開自家門,想進來就進來,將她劈頭蓋臉臭罵,孩子隨時會遭殃的不確定感不見了。丈夫離世後,她第一次覺得日子也可以這麼好。

  因為女兒讓她照自己的意思佈置房子,就算她當人家女兒的時候,也沒有過這等待遇,所以她也不埋在繡架前了,天天帶著小女兒打造傢具、設計庭園,那邊環繞過半個庭院可以種花,這邊留塊地可以砌個池塘,另外臨窗的熱炕頭不能少,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滾燙的炕頭可是他們一家人最溫暖平靜的所在。

  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等鄔深深和戰止抽得出空閒過來的時候,她驚嘆了。

  她娘要放到現代,肯定會是個燙手的室內設計師,那個原本空蕩蕩,連傢具都沒有的房子搖身一變,瞧瞧院子裡的水磨清磚,進了大屋,屋子色調明快,靠牆有長條狀四角雕花大木案,彎腿下面是獸爪足,靠南是一個大炕,窗台上幾盆紫色的穗花婆婆納開得正好,讓整個廳堂都多了幾分香氣。

  「娘啊,你真是天才……」鄔深深抱著肖氏團團轉。

  「你……你這孩子……把我的頭……都繞暈了……」肖氏很久不曾這麼笑過了,對著孩子們,有害羞不自在,又有一點點歡喜。

  「娘,咱們把這宅子賣了吧!」

  「啥?」肖氏和鄔淺淺異口同聲的喊出來,就連昆堇和秋嬋也露出不解的神情。

  「是我花太多銀子了是吧?」肖氏有些惴惴。

  「哪是,是您把屋子佈置得太扎眼,這說要賣,指不定有多少人搶著要出手。」

  「你這孩子鑽進錢眼去了。」肖氏啐了她一聲。

  眾人皆有同感的點頭。

  鄔深深完全無視家人難以苟同的眼光。「我是說真的啊,往後娘和妹妹要是閒暇想賺點外快,做這個總比費眼的繡活好,再說娘你也喜歡對吧?」

  「大姊,哪有你這樣的女兒,人家不都是讓父母在家養老,你倒鼓吹娘出外奔波勞累的?」鄔淺淺瞋了她大姊一眼。

  「我只是建議,多走動走動對娘的身子有益無害。」鄔深深嘿嘿笑。

  沒有人知道她這無心的建議,就像油鍋裡的一滴水,詭異的打破肖氏循規蹈矩,甚至非常無趣的人生,從此以後的二十幾年,她帶著二女兒經營這一行業,不只在房地產業闖出了名號,甚至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甚至於鄔淺淺也憑這技能嫁進了建築業出了名的雷氏家族,夫妻和樂,一生享盡榮華富貴。

  這些是鄔深深始料未及的——

  「戰止那孩子呢,怎麼不見他過來?」肖氏見大女兒扯得沒邊,趕緊改變話題。

  「他在隔壁。」

  所謂的隔壁是戰止獨力買下的宅子,兩邊宅子就距離一條巷子,有小門可以互通。

  當初戰止告訴她自己買下隔壁的宅子她還錯愕了一下,但是她隨即就釋然了,買房子是好事,而且她想到他們之間的「主僕」合約,在田地收割後就已經不算數了。

  他自由了,他想做什麼不用來知會她,再說他有能力給戰冽那娃兒好一點的生活環境是好事,她樂見其成,因此,對戰止買房一事她沒有過其它想法,只純粹覺得兩家人住得近可以互相照料,是再好不過了——

  她哪裡知道戰止買房,戰冽是其次,他盤算的是他們的未來。

  如果鄔家搬到鎮上,他和弟弟也必須有自己的房子住,他要娶妻了,新娘子總不能繼續住在娘家,這樣太說不過去,何況和岳母為鄰,以後妻子進門,她想回娘家多方便。

  房子買了,屋裡也就放了兩把椅子,既然是他和未來妻子的新房,他想把一切交給她佈置。

  「你把他叫過來吧,娘有事要和他商量。」肖氏笑得有些不捨,有女初長成又那麼快要把她送出門的滋味甚是複雜,希望她有個好歸宿的同時,也矛盾的盼望她能多陪自己幾年,這世上真沒有兩全其美的事。

  鄔深深歪著頭看了母親一眼,「娘,我還沒打算這麼早嫁人。」她不是母親肚子裡的蛔蟲,卻還是知道她在煩惱什麼的。

  「你們同進同出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屯子那麼多眼睛都在看著,再說娘瞧那小夥子對你也是有心有意。把他叫來,是時候把你們倆的婚事辦一辦了。」肖氏輕輕嘆了口氣,女子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但主意大了也是壞事。

  鄔深深憋著張苦瓜臉。這時代女子多受束縛,就算她住在沙頭溝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男女大防依舊被人看得比萬里長城還要厚實,她娘估摸著也是吃不住旁人的眼光了。

  「把婚事拖延至今,都是晚輩的錯,大娘說得好,我也正有此意。」戰止也不知把母女倆的對話聽了多少,一進門便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去了。

  鄔深深用肘戳了他,鼻子憤憤的皺出一條線來。「你來湊什麼熱鬧?」

  戰止對她笑得溫柔到極致,害她突然氣短,不由得把臉撇到一邊去。

  「我們是該成親了。」

  肖氏歡喜未來女婿的上道,哪管得了大女兒害羞導致的小彆扭,招呼著戰止往太師椅上按下,又分派鄔深深去倒茶。既然要把婚事提上日程,這要商討的事情可就有一籮筐那麼多了。

  「娘,我不能聽嗎?」好歹她是當事人吧?

  「去去去,倒過茶就回自己的房裡去,怎麼都是還沒出門的閨女,娘和姑爺商量的事小孩子家家的一邊去!」

  鄔深深聽完臉上真的有三條長長的黑線華麗的往下滑。她娘這是有了女婿把女兒拋過牆了,怎麼會沒她的事?怎麼會沒她的事?!

  肖氏說完真的不再理會大女兒,鄔深深只得讓摀著嘴笑的妹妹拉了下去。

  她用眼角餘光覷了那端坐在新椅子上的男人,有些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戰止也看似瞥到了她的眼神,朝她俏皮的眨了眼。

  她的心不由得顫了顫。

  「阿姊,你胡塗了,婚姻大事是得聽長輩的。」鄔淺淺拉著明顯心不在焉的大姊。

  是這麼說沒錯啦……

  「雖然說由女方主動談及婚嫁事宜有那麼些不像話……」這是廳堂的門被關上前鄔深深聽見她娘的開場白。

  她鼓起腮幫子想,幹麼要買新宅子呢?幹麼這宅子的隔音做得這麼好……她無端的想念起屯子那間木屋聽牆腳的好處了。

*             *             *

  鄔家的喬遷之喜日選在六月六日,那天農曆上寫了宜遷居、祭祀、開光、祈福、出行、求嗣、動土,是吉日。

        肖氏節省習慣了,想當然耳那筵席之類的事情自己來就可以了,屯子裡一向如此,家有喜事,要忙不過來,請幾個親朋好友搭把手,到時候多送些肉食酒菜也就成了,誰家不會有這婚喪喜慶的時候呢。

  她想得很美,只是漏了一件事,那就是她這名義上的當家主母已經很久不主中饋了,別說幾道可以拿出來見人的菜色,甚至油煙都少碰,宴客?那可是整個屯子的人耶。

  後來她總算知道自己的想法不靠譜,虛心請教了大女兒。

  鄔深深很簡單便發落了這件事,「就交給李記食堂吧。」

  食堂的檔次雖然比不上正宗的酒樓,李記食堂的菜色也是很不錯吃的,再說大林叔、李掌櫃和他們家是相識的,這操辦酒席的事交給他們自家不會吃虧的。

  就別提林全接到這席面在東家面前掙了多少面子,鄔家那鹿場和榨油坊生意蒸蒸日上,他正盤算腆著老臉去問問深丫頭還缺人不?要是能給自家那幾個小子找到好活計,他這把老骨頭也能鬆口氣。

  誰說多子多福氣?累得慌啊!

  他趁著討論菜色和鄔深深見上了一面,最後靦腆的厚著臉皮把自己的兒子吹嘯了一輪。

  鄔深深笑得非常真摯,「大林叔,侄女那兩處地方這會兒人手都滿了。」

  林全臉漲得通紅,椅子都坐不住了。「欸,不打緊,我就只是問問……問問,我家那幾個小子手笨腳拙的,要壞了你的事也不好。」

  鄔深深心疼這自從她穿越過來就對她不求回報疼惜的大叔。「不過……」

  「丫頭,你別不好意思,沒缺就沒缺了,不勉強啊。」他還強自試圖安慰鄔深深。

  「大林叔,我還缺人,」她也不和這老實人拐彎抹角了,就怕他心一慌,人就跑了,到時候弄巧成拙,她趕緊再給林全續上茶,挑揀著句子道:「過些日子我要在鎮上開家油行,到時候您再把幾個哥哥們都送過來吧。」

  「不是哄我的?」林全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得整個人都醒了。

  「是真的,不過我們醜話還是得說在前頭,哥哥們來了,我還是得挑著性子適合的用,您不怪侄女挑挑揀揀的吧?」

  「不怪、不怪,做事本該如此,丫頭願意給那幾個小子機會,大林叔都快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他有自信自己家裡那幾個小子都是得用的。

  林全樂呵呵的回去了。

  鄔家宴客那天,林全使盡渾身解數,將三十桌席面辦得熱熱鬧鬧,每個來吃席的村民們和新鄰居讚不絕口,吃得那是整個心滿意足,筵席剩下的菜肉也全數讓人打包回去,有吃有得拿,以往曾被打秋風的那點小抱怨早煙消雲散了。

  這便是人心微妙之處,平平都是屯子的人,那肖氏還是個克夫的,可她養出來的女兒卻能幹的買地又買宅子,就連屯子裡也有許多人家靠那鹿場和榨油坊過日子,這會兒深姐兒更進一步的把一家人接到了鎮上住,這賺錢的手腕真是叫人眼紅又羨慕啊!

  來吃筵席的人,也沒少了鄔老家的人,攜老扶幼,一個不缺,全員到齊。

  出人意外的,鄔老家的人乖乖地吃完豐富的飯菜,一樣又吃又拿,然後就回屯子去了,那些等著看鄔家大房、二房吵架戲碼的人沒有等到他們想看的戲,不禁有些失望。

  這應該說鄔老頭沒有一路蠢到底,知道見好就收?還是他純粹知道大兒子這房發達了,可惜和他再無半毛錢的關係所致?

  只有少部分知曉內情又偏向同情鄔淮一家子的人偷偷的說了,那鄔老頭根本不是什麼良心發現,而是肖氏搬到鎮上之前,找來村長和衙門的人,白紙黑字地把木屋還給了鄔老頭,這也就是告訴他們從今往後,他們大房和二房再無牽扯,無論以後胡攪蠻纏、潑皮耍賴都不關他們的事了。

  村人還進一步爆料,鄔大順自從得知哥哥的房子還了回來,在家裡蹦達得沒個消停,鄔老家整天都聽得到罵罵咧咧的聲音,鬧得屯子裡的人只要經過鄔老家前面都是搖頭皺眉的快步離去。

  這家人根本就不是個省事兒。

  村人們感嘆,若當初鄔老頭一個轉念,在大兒子去世那當口幫襯著深姐兒弟妹一把,能享的後福也許不只有這些。

  只是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而看到那家人大刺刺的拖家帶口來吃席面,不得讓人感嘆,不要臉皮的人果然是無敵的。

  鄔深深壓根不在乎這些,祖父母是她的長輩,她是拿他們無可奈何沒錯,每年的節禮她也不會少他們一份的,但也只有這樣,再多就沒有了。

  鄔家喬遷喜宴非常圓滿。

  按理說女兒要出嫁了,嫁妝該是為娘的準備的,但是自家之前的家境如何,沒有人比鄔深深還清楚,所以當肖氏把她叫進房裡時,她還不知道娘親要與她探討或者是「教導」她些什麼。

  畢竟,人家不是說了,女兒出嫁前,身為娘親的總要教導女兒一些關於床笫上的經驗,她不解的是,距離自己出嫁可還有大半個月呢,娘會不會太心急了?

  「娘,您銀子要是不夠用,我這有得是,您都拿去吧。」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娘親缺銀子用這事上頭,因此開門見山就想把荷包裡的幾錠小銀子貢獻出來。

  肖氏覆住女兒要拿銀子的動作,輕輕摸著鄔深深那實在談不上細緻的小手,按捺住心酸後,幾度吸氣,露出溫和慈祥的笑臉。「娘有話要同你說。」

  「娘儘管說吧,女兒洗耳恭聽。」

  「你這淘氣的……曾幾何時你已經大到可以嫁人了?」她不會說歲月如梭,因為對她和這幾個孩子來說,他們的日子是從泥裡爬出來的,每一天都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得下去,直到這孩子給全家帶來活下去的希望。

  「娘,按理說我年紀還小得很,過個幾年談婚嫁也是可以的。」某人也不急吧?

  那個正在為籌辦婚禮,為著複雜的流程一個頭兩個大的男人,猛地打了個不合時宜的噴嚏。誰在念叨他?

  「雖然說跟誰過日子都是過,但過得好不好主要看過日子的人,想把日子過好,只要好好去做,總能過好的。」肖氏難得的長篇大論起來。

  這個鄔深深懂,該對夫君好,該對公婆孝敬,都用心了,日子哪可能不好過,要是真的還過不了,那再也不會是自己的錯了。

  「我們身為女子能選擇的東西不多,而一個女子這輩子能得到一個愛你的男子,白頭偕老就是莫大的幸福,戰止那孩子是個好的,所以要珍惜眼前人。」

  命不由人,她以前也以為自己會有這樣的幸福,如今,只盼著女兒比她的命要好,能無憂無愁、順順利利地過一生。

  「我知道。」歷經兩世她的心一直很定。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榮華富貴、名譽地位哪比得上忠厚知心的良人與舒心的日子?

  「你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對你,娘沒什麼好操心的,娘也沒有什麼可以送你的,只有這個……」她轉身從床上的小五斗櫃拿出一個平凡無奇的匣子,放在匣子裡的是個用綾布包裹的包袱。

  鄔深深看了很是稀奇,她從來不知道她娘有這東西,這東西又層層包裹,還慎重的放在匣子裡,可見是肖氏心愛的東西。

  攤開在鄔深深面前的是一件顏色火紅,燦如雲霞,色澤如新的嫁衣。

  茜紅的絲綢暗緹色大朵並蒂牡丹花,以繁複的七色繡線繡上重重花瓣,宛如祥雲般的由對襟口朵朵盛放,沿至後背,再漫至另一邊對襟,以牡丹花蕊為盤扣做為收尾,廣綾大袖口邊緣盡綉鴛鴦石榴圖案,留仙裙上繡出孔雀開屏百福花樣,裙邊滾並蒂纏枝荷花,光彩耀目,鮮妍醉人。

  鄔深深看得說不出話來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9:28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嫁到隔壁去

  「這是娘出嫁時你姥姥給的壓箱料子,這些年來,就算家裡最過不去的那會子,我也沒把它拿出去換錢。娘私心想說不管如何,也得給你和淺淺留點什麼,幸好,我堅持住了,你不怪娘吧?」

  她什麼貴重的東西也給不了,能給的就是這經年累月,閒暇時便繡上一點,臨睡前再補個幾針,給大女兒備下的嫁衣。

  肖氏知道女兒不是個會拿針的人,沒指望過她能自己繡嫁衣,而現在離成親只剩下半個月,讓她繡也來不及了。

  「娘留了個線頭,你只要剪下線頭,意思意思就好了。」

  鄔深深怔愣了很久,她沒想到肖氏會來這招。

  大女兒的過於安靜讓身為母親的人開始有些不安了。「這料子是有些舊了,要不,這不要了,娘帶你到大街上去挑布料,我們裁新的,多請幾個繡娘趕趕工,一定可以的。」

  「娘,這嫁衣,女兒喜歡,我好喜歡,以後我還要把它留給我的女兒。」鄔深深被水意染得朦矓的眼裡,清晰倒映肖氏依舊秀美的面目,偎進母親的懷裡,雙臂環抱住她細瘦的腰,閉上的眼睫漾出的水珠從臉頰滑落。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被女兒環抱的肖氏輕拍著鄔深深的背,心中有多少難過開心便有多少不捨和心疼,又聽她說要把嫁衣留給外孫女,不禁噗哧一笑,「傻孩子,哪能呢,到時候這布料都不成樣子了。」

  「那她就穿著新做的嫁衣好了,我要把娘給的嫁衣留下來當個念想。」

  「瞧你說的都是什麼話,別讓姑爺笑話了。」

  破涕微笑的母女,頭抵著頭說起別人不知道的悄悄話,咯咯的笑聲讓在廳堂正在做針線的幾個人都放下手裡的東西,推門進來了。

  「阿姊,這嫁衣真漂亮,娘,我有沒有?」鄔淺淺讚歎完了大姊的,自然賴著她娘,要求一樣的待遇。

  「你這不知羞的。」肖氏用食指在她臉上劃了劃。

  「娘,我不依。」鄔淺淺一噘紅艷艷的嘴,一副羞愧難當的模樣,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

  鄔深深笑得翻倒在床上,昆堇、秋嬋二人也掩著嘴,眼裡有著淡淡的羨慕。

  接下來,肖氏整日帶著她去挑布料,買飾品,還有各種成親時會用到的東西,雖然戰止的母親遠在京城——當初戰氏女眷只是被眨為庶民,母親本想跟來,可戰止擔心母親吃不了流放邊境的苦,便讓她回外祖家去,並未跟著他們兄弟前來。不過還有戰冽這小叔子在,也因此婆母、小叔子的衣服,從裡衣、中衣到外套、襪子、鞋子甚至配件的絡子,一樣也不能少。

  本來跟野馬沒兩樣的鄔深深之後被哀怨的拘在家裡,簡直像拚了老命似的和一堆布料死磕。

  而戰止也央了媒婆來行六禮,納采、納徵、請期……該有的禮數一樣沒漏,就等著正日子來臨。

  因為住的是市井,婚前三天新郎和新娘不可以見面,必須等到吉時來迎娶的習俗,也沒那麼多窮講究,鄔深深針線做厭了,便溜到隔壁宅子去佈置自己的新房。

  這是三進宅子帶著座花園的青磚瓦房,不起眼的小門,繞過影壁,豁然開朗,前廳後舍十幾間屋子,黑瓦粉牆又大又敞亮,前屋主留下的古松翠柏十分精神,南邊臨水的池子命人埋了荷花種子,明年夏天許就有萬紫千紅的夏荷可以賞了,當然,也少不了好吃的藕片和蓮子。

  一明兩暗的屋子,東邊是內室,後面帶個暖閣,西邊是書房,後面帶個套房,門前種著桂花、海棠和一株杏樹,青磚鋪地,高麗紙糊窗,三套件通體透雕靠背舒適的玫瑰椅,紅木架子床,小敞廳裡的陶花觚裡插著一高一低的兩枝大紅的重瓣木槿花。

  鄔深深前世今生最渴望的就是能有個自己的家,藏著被針戳得傷痕纍纍的十指,鄔深深每回在這裡閒逛,奇異的都能找到一份說不出來的寧靜,彷彿她的心裡知曉,這方寸之地便是她將來要和心愛男人共度一生的地方——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家。

  就在這樣生活的張弛中,成婚的日子就到了。

  丑時末,鄔深深就被挖了起來,要梳頭挽臉塗脂抹粉,還有一大堆的囑咐叮嚀得記住遵守。

  梳頭嬤嬤是有講究的,最好是和新娘子有親屬關係,婚姻幸福,家中長輩和小輩都齊全的老人。

  但是鄔深深明顯的沒有這樣的親戚,所以肖氏便託娘家那邊的旁支尋了一名老太太。

  這位老太太六十幾歲,不只她的男人還在,甚至父母和公婆也長壽的活著,方圓十里誰家有喜事總愛請她去錦上添花,她也總是一請就來,歡喜的替人送嫁,樂此不疲。

  老太太一面梳頭,一面唱著十梳歌,「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四條銀筍盡標齊,五梳翁娌和順,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姊下凡,八梳八仙來賀壽,寶鴨穿蓮道外游,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十梳夫妻兩老到白頭。」

  鄔深深打賞了老太太一個大紅封,老太太也不客套,笑呵呵的道謝收了,還說了許多押韻吉祥話,十分趣致。

  緊接著吉時到,鄔家人手忙腳亂的將新娘子送上花轎,雖然嫁得不遠,就在隔壁,但是肖氏、鄔淺淺和壯哥兒還是又喜又不捨的紅了眼睛。

  壯哥兒尤其分外捨不得,浮腫的眼眶看得出來一夜難熬,縱使母親一再告訴他姊姊就只是搬到隔壁,往後只要他想就能去看她,他還是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傷感。

  拜過天地,好不容易被送進新房,紅彤彤的床上撒滿桂圓、核桃、蓮子、棗子、花生等。

  「姐兒,我去拿了些甜湯,您先喝一些吧。」昆堇做為陪嫁丫鬟,很盡責的拿了一個小碗遞給鄔深深。

  鄔深深就著她的手把一碗甜湯喝了,覺得那些成親繁瑣的步驟而耗費的力氣都回來了。

  「你和秋嬋下去休息吧,你們也都累了一天,戰止在前頭招待客人,想必不會那麼快回來。」大喜的日子,通常沒有把新郎灌得醉醺醺的好像就不叫新郎了。

  昆堇接了碗,拉著秋嬋守在門外。

  只是兩人也才和喜娘說上幾句話,新郎官就出現在長廊的那頭。

  一般新郎官都會在前頭陪客人喝上幾輪才會被放回來,誰知道這個新郎的速度這麼快。

  她們哪知道主要是伴郎得力,梁驀是什麼身分,沒人敢太過份的灌他的酒,而詹事府少卿和工部侍郎算是長輩,誰敢那麼沒眼色的上前去拚酒。

  戰止看到這些朋友們賣力的為自己擋酒,脫身便來到新房。

  兩個丫頭即使在前廳見到新郎官的臉時慌張失措過好一陣子,現在再度看見還是失神了一下,喜娘亦然。

  戰止給了賞錢,幾人也都識趣的退了下去。

  新房裡只剩下灼灼的龍鳳喜燭和獨自坐在喜床上,他的小新娘子。

  戰止拿著秤桿揭了紅蓋頭,相較平常冷清的臉蛋,鄔深深多了幾分艷色,整個人就像恣意盛放的花兒,炫目得讓他捨不得眨眼,然而誰知杏仁般的眼睛在看向他時,忽然轉為橫眉豎眼,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蹦三尺高。

  「哪來的登徒子?誰讓你擅自進來的?昆堇,來人……」

  她的眼前猶如煙花炸開,見到的是一張風姿秀逸、如珠如玉的俊臉,這樣的臉配上慵懶的神情,令人怦然心動,臉紅心跳。

  「想我了娘子?」鄔深深的手被戰止牢牢地握著,臉蛋酡成了玫瑰般的色澤,令人想輕嘗一口。

  「戰止……」鄙深深有些茫然的看著這剃掉鬍子,渾身透著英氣,眉眼間笑意盈盈,舉世無雙的濁世佳公子。

  「正是為夫。」

  今天穿著大紅喜服的戰止相較平常一臉的大鬍子,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人。

  「要知道你會這麼驚艷我這臉,我早該把那些礙眼的鬍子給刮乾淨。」見鄔深深如此反應,戰止的眼中多了絲得意。

  鄔深深反應過來後,一張俏臉紅如晚霞,就連後頸子也是粉紅粉紅的。還以為他是個嚴肅正經的人,怎知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過,這樣的他也不壞。

  到了這時,她不知怎地忽然害起羞來,粉頸低垂,默默無語。

  她的頸子長而弧度優美,柔美而動人,戰止看在眼裡,心酥麻酥麻的,他可不知道這眼神要落入別人眼底,估摸著就是黃鼠狼在想老母雞的眼神了。

  「娘子,該喝合巹酒了。」他拿起兩個酒杯,遞給她一個。

  她戰戰兢兢的抿了一口,入口順滑,居然是琥珀色的葡萄酒。「這是……」

  「是札羅大爺送來的賀禮。」西域十二瓶年份頗高的紅葡萄酒,另外一箱白葡萄香檳,這禮不可謂送得不實惠了。「我們還是早點歇下吧。」戰止溫柔如水的說道。

  他在生命最困頓的時候遇見她,一步一腳印的在靈魂裡刻下彼此相連的印記,每想到和她在一起時的溫暖愉悅,生機盎然,更多的還有充滿無限苦中作樂的樂趣。

  他那顆始終不平的心,何時起也變得靜謐如蔚藍天,只覺得能日日欣賞她每個活潑的表情、能瞧見她每一分不經意展現的風情和美麗,和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豁達,他的人生便可以無比的豐滿。

  以後她就是他的小妻子了,他們的未來聯繫在一起,共同走向未來的路,生死契闊,唯你而已。

  一思及此,他的心有種春暖花開的明媚滋生了出來,眼前彷彿能看見錦繡大地一般的燦爛。

  「嗯。」

  「要讓秋嬋進來幫你嗎?」

  「我可以自己來,我想到淨房稍事沖洗一下。」

  結婚容易嗎?半夜就爬起來折騰,那全副武裝的嫁裳,冗長又繁複的禮節,難怪結婚這檔子事折騰一回就夠終生紀念的了。

  至於潔凈自身這事,她從來不假旁人的手,雖然不必自己動手是件舒坦的事,但自己的身體還是自己來得好,這點她很堅持。

  「為夫也去。」鴛鴦戲水,是件多快樂的事情啊。

  「我讓喜子進來幫你換衣。」覷著戰止幽暗不明的目光,鄔深深感覺到他勃發的感情。

  是鄔深深買的奴才,見他機靈可喜,又見戰止身邊連個可以使喚跑腿的人也沒有,便把人給了他。

  「不用,這我也能自己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是他的洞房花燭夜!花好月圓的良辰美景不需要不相干的人來打擾。

  鄔深深進了淨房,也不知道是下意識還是怎麼著,她用熱水把身子洗得像隻熟透的蝦子,換上輕便衣裳,這才出了淨房。

  戰止也換下大禮服,穿了家常的便服躺在長榻上,手裡拿著本兵書《虎鈐經》在看,一見她出來,便放下書,一骨碌的翻身起來,伸臂將她抱進懷裡。

  「我的娘子好香啊。」像小狗似的嗅聞著她身上的味道,他心中一陣悸動。

  「要不換你去漱洗,身子也暢快些。」她覺得自己靠著的這個懷抱渾身灼熱,想推開他,不過,他一點都沒有打算鬆手的樣子。

  「良宵苦短。」他的聲音低低的,卻溫柔得能擰出水來。

  她意會了過來,也不推拒了,讓他抱著她上床。

  一番細膩纏綿,戰止像飽食的獅子一臉的饜足,她的肌膚像剝了殼的荔枝那樣潔白如玉,他非常喜歡。

  鄔深深又睏又倦,非常想睡,但是床上多了這麼個人,她覺得不習慣,很彆扭。

  「我到別處睡,這兒讓給你。」她想起身,但身子動彈不了。

  「我們是夫妻,哪能分開睡,要不,隨便你找個舒服的姿勢,我都配合你。」佳人在懷,哪有各自睡各自的道理?

  鄔深深無奈,實在也沒力氣和他多做計較,光潔的身子挪啊挪的,挪進了戰止的懷抱,然後在他身上找到睡起來舒坦的地方,體力不支的閤上眼,朦矓的睡去了。

  戰止讓她安妥的趴睡在他身上,徐徐拍撫著她的背,哄孩子似的。「喜歡我懷抱這個枕頭是嗎?那就好好睡,往後睡習慣了,你就再也不會趕我去旁的地方睡覺了。」

  別說男人沒什麼小心思,新婚頭一晚,他的娘子自是不好攆他去外間睡,往後呢,兩人要有個什麼小齟齬,他一準是得去外間睡的那個人,不過想到這裡,他的心又有那麼個小疙瘩了,一個做丈夫的人,居然要靠這樣的討好來收買自己睡覺權,娘子啊,你究竟是怎麼收買了我的心的?

  夜已深,他小心的摟住小妻子,替她把往下滑的被子往上拉,抱著她睡著了。

  這一覺鄔深深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她還起不來,倒是戰止輕手輕腳的下了床,喚了昆堇。

  昆堇是個心竅靈通的人,很快備好湯水。

  戰止小心抱起還甜睡著的鄔深深,哪曉得他這一動,把還在熟睡的人兒給驚得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

  面前的男子正深情款款的含著笑意看著自己,鄔深深一下子有些懵了。「這是要做什麼?放我下來。」

  「好啊,洗好就放你下來。」

  「洗什麼?」她真的醒了。

  「鴛鴦浴。」他進了淨房,裡面熱氣氤氳,兩人一起泡進了浴桶。

  真要說鄔深深對這時代最不滿意的就是淨房,住在屯子那時,鄔家的茅房是設在外面的,三更半夜要是想解手,要不用尿壺解決,要不就只能摸著烏漆抹黑的天色去找偏僻處的茅房,一來一去,會要了人半條小命。

  新房的淨房鄔深深可是大肆的改良過,鋪了青磚地板,還拉了管線,雖然還是只能用浴桶泡澡,但是她已經很滿足了。

  兩人赤裸相對,戰止哪可能放過全身雪白如玉又可口誘人的小妻子,洗澡是藉口,大吃豆腐、手來腳來才是正活兒,懷裡是香軟可愛的妻子,血氣方剛的戰止想做的全是不純潔的事情,他香艷的逗弄和激烈的運動,讓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的鄔深深又陷入羞慚得抬不起頭來見人的漩渦裡。

  兩人從浴桶裡起來,床上已經換了乾淨床單,戰止抱著臉紅得像成熟櫻桃般的妻子,頭抵著頭,甜甜蜜蜜的睡了個回籠覺。

  兩人再次醒來,又抱在一起溫存了一會兒才披衣下床。

  「想吃什麼早飯……唔,應該是午飯了。」戰止帶著掩不住的神清氣爽和滿足笑著問鄔深深。

  「過午了?」鄔深深為自己的晏起和貪睡覺得有愧,到了夫家頭一天就睡到晌午,要是有公婆在,她這會兒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罵到臭頭,還是被扣上家風不正,目無尊長的大帽子?真是太丟人了。

  戰止一直保持著溺愛的笑臉,「有什麼關係,這個家就只有我們倆。」

  「你說什麼,還有小冽在。」新婚一大早雖然不用給公婆敬茶,她可是還有個小叔子的。

  自從戰止和鄔深深各買了宅子後,也到了梁驀的學堂六月暑休的時間,壯哥兒和戰冽沒有懸念的跟著到了鎮上,暑休的梁驀先生百般無聊,便在戰止的說服下暫住到戰家來。

  鄔深深是贊成的,這三進宅子感覺上大得沒邊,就住了三個主子,剩下的都是僕役小廝和丫頭,清靜是清靜了,卻也空蕩得叫人有些寂寞。

  梁驀一點頭搬進來,鄔深深遂把西廂最大的院子撥給了他。

  他對西院頗為滿意,有空便把壯哥兒和戰冽叫來,給他們講解《論語》,偶爾還會對兩個孩子高談闊論起京城的地貌風物人文,交通水道和美食,一個是聽得津津有味,心嚮往之,一個卻略帶黯然,不知何時才能回京,見見娘親和其它親人。

  鄔深深趕緊拾掇自己,可是越急手越不聽話。

  「我讓丫頭進來伺候你。」戰止略一思忖,手便往她的臉上撫去。

  「不許再調戲我。」她沒好氣的警告。

  「是,我可以等到晚上。」他沒羞無賴。

  鄔深深默默無語好一陣子,把昆堇叫了進來。

  昆堇輕手輕腳的進來,替女主子綰了倭墮髻,又替她挑了大紅金柿蒂紋衫子,蘇芳染的褙子,玫瑰紅蹙銀高腰襦裙,團福緞鞋子,一支白玉珠釵,墜著細細的銀絲串珠流蘇,相較以往一條長辮走天下的鄔深深,這般裝扮不僅奪人眼球,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讓喜子打扮過的戰止也不遑多讓,紅色袍子肩和袍子邊緣皆繡明菊錦簇,長髮用金鑲小冠束著,他那屬於一品大員家庭教養出來的尊貴氣質被一身裝扮突顯得更加淋漓盡致,無人能匹敵。

  小夫妻倆面對面相看,鄔深深忽地一笑,笑得如春光爛漫。「請問公子您哪位?」

  「敝姓戰,單名一個止字,可有幸得知小娘子的芳名?」

  「小婦人已為人婦,姓名為何都不關公子的事。」

  「我偏要越雷池,小娘子能耐我何?」

  鄔深深嘟嘴,忍不住露出個甜美的笑容,「登徒子!不帶這樣玩的。」

  戰止牽起她的小手。「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這話大意是說,聖人心滌世外,可以忘情,能情有所鐘的,如你我這般中庸之輩才是感情最豐富的人。

  「貧嘴!」鄔深深啐他。

  他湊過來親了她一口,「那麼在下有幸陪小娘子一道用早……午飯嗎?」

  她只覺得全身都冒熱氣,臉紅的拍了一下他,在眾人面前這人也太不知收斂了,僵僵的說:「這還不都是你害的……」都到午飯點上了。

  說完話,鄔深深自己也愣住了,自己竟然嬌滴滴的向戰止撒嬌,霎時,她本來就嫣紅的臉蛋更加的火辣辣了。

  戰止樂不可支,說實在的,他沒見過這樣的鄔深深,她處事明快果斷,少有小兒女嬌態,能這麼溫存的對他說話,真是千金難買,他得小心應對,要是惹惱了她,以後收起這姿態,這夫妻之間不就要少了很多情趣?因此他只當作沒聽見,吆喝丫頭擺飯。

  新宅子為數不多的下人都是戰止的人,鄔深深除了昆堇和秋嬋並沒有為了要出閣而多添陪嫁丫頭,一來她覺得家裡用不著那麼多人,她整天在外面跑來跑去,家裡一堆人無啥用處,還有礙眼之嫌,二來賺錢不容易,何必為了充面子,白花錢買人回來吃閒飯,總之,以前怎麼過活,現在也怎麼過就成了。

  唯一不同之處就是她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個和她相濡以沫,會陪她一輩子的男人。

  要認真的說,她身邊兩個大丫鬟也是戰止的人,不過人是她用習慣的,他也不能小氣的收回去,所以他的就是她的,沒什麼差別,對吧?!

  丫頭們端了炕桌進來,忙著佈箸擺盤。

  「請二爺一起過來用飯吧。」鄔深深道。

  丫頭領命趕緊去請人,不過沒多久便回來帶笑說道:「二爺說他已經用過飯,就不過來叨擾大爺和奶奶了。」

  戰止神色自若的讓丫頭退下,回過頭倒是吃了鄔深深一個斜睇含嗔的目光。

  看到妻子那紅撲撲的臉蛋,戰止心中瞬間被柔情填滿,哪還坐得住,傾過身去抱起她的臉蛋就親了一大口。

  鄔深深大窘,可眼睛亮得像寶石,彩光熠熠。

  戰止面不改色,還想更進一步。

  「我餓了。」

  「那我們先吃飯吧。」有些個不情願,可聽到鄔深深喊餓,便趕緊讓人張羅著上菜,一見到湯上桌,趕緊舀了一小碗遞到她面前。

  「這湯看起來鮮,你先喝幾口。」

  雪白的冬筍炒了新鮮鰱魚片,混著菌子和野雞,燉成一鍋鮮濃的湯,茄盒、糖醋排骨、爆肚,越嚼越甜的烙餅子和一盤綠油油的小白菜,對兩個人來說,這些菜肴盡夠了。

  「我們成婚的事情我寫信稟告了我娘,她老人家回信說十分歡喜。」戰止抬頭看了鄔深深一眼,把鄔深深多吃了幾筷子的菜挪到她手邊。

  「她不怪我們沒有經過她同意就成了婚?」鄔深深知道她的男人無肉不歡,把肉類搬到他眼前。

  兩人心中都湧起股說不出的甜蜜來。

  「她一直盼望著我早日成家立業,不過這會兒她說她又改變心意了。」

  「哦?」

  「她想早日抱上孫子還是孫女。」戰止認真地凝視著她,眼裡都是毫不掩飾的笑意。

  「你胡扯。」他們才成婚,誰家的父母會著急到剛新婚就想孫子的?又或許戰止只是不想讓她操心戰家的事情。

  不想她知道,她就當作不知道吧,裝聾作啞也是需要本事的。

  用過飯,兩人坐在院子外的葡萄藤架下喝茶。

  「這是在想什麼呢?」戰止刮了刮鄔深深的鼻子,悄聲說:「是想我了嗎?一會兒回房,為夫的一準竭盡心力,伺候好我家娘子。」

  這沒個正經的,成親不到一天,就油嘴滑舌的盡調戲她。

  鄔深深用吃奶力氣狠槌了他一下。

  他一臉哀怨,他只是誠實說話而已。

  戰止得寸進尺,湊過去輾轉吻著她的唇,索取又霸道,一想起昨晚旖旎的風光,他的胯下瞬間熱情起來,手便從她的衣襟伸了進去。

  鄔深深把緋紅的臉埋進他的懷裡,閉著眼,任他為所欲為。

  「我喜歡你,喜歡得厲害……」

  小妻子那白皙圓潤的肩膀,線條優美的鎖骨,不盈一握的兩團雪白,都叫他萬分留戀,他喜歡與她肌膚相親,喜歡她在他身下失控,不能自已的模樣,最最最重要的,他見著她就情不自禁。

  不消片刻,兩人回到了離開沒多久的床,一個婉轉承歡,一個食髓知味,這一折騰,新婚第一日便這樣過去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09:57 PM 編輯

【第十四章 】 聖旨到

  三天回門。

  雖然只是隔著一條巷子,戰止也不敢怠慢,該有的禮數一樣不缺,大包小包的進了鄔家門。

  肖氏看見女兒回門,心中高興便拉著鄔深深的手不放,只見她和前些日子不同,美麗大方之中透出幾分嫵媚,更加嬌艷動人了。

  鄔深深從心中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親親熱熱的喊了「娘」。

  「回來就好。」肖氏有些不知所云。

  「娘,您這是做什麼,有話大家坐下來說,怎好讓姊夫站著呢?」還是鄔淺淺恢復得快,雖然該激動的時候沒少激動,卻十分識大體。

  至於知道大姊今天會回門的壯哥兒一起床就在門口探了不下數十回,直念叨著要不從後門去瞧瞧阿姊怎麼那麼慢,在磨蹭些什麼呢?結果硬是被鄔淺淺給攔下來,好好說了他一頓,才垂頭喪氣的罷休。

  這下一見到阿姊進門,他霍地跑過去,又想往鄔深深的大腿上抱,可手伸過去還未觸及就發現姊夫的眼睛亮晶晶的瞅著他看,他不禁縮了手,沒敢向前,人也悶了下來,不意,鄔深深早就發現他,朝他招手。

  壯哥兒見狀跳起來,衝進他阿姊雙膝之前,環著她的腰。「阿姊,壯哥兒想你了。」

  「我也想壯哥兒。」她輕刮著他的鼻子,替他撫順頭髮,舉止還是一如以往的親昵。

  壯哥兒咯咯笑,「以後我還可以過去找阿姊嗎?」

  「什麼時候想過來隨時都可以,阿姊、姊夫的家就跟你的家一樣。」

  他笑開了花,彎彎的眼可愛至極。「那太好了,以後要是我想阿姊煮的獅子頭,打開後門就能去找你了,阿姊會做獅子頭給壯哥兒吃吧?」

  「你這小不點,想的不是我的人,是吃食。」鄔深深啼笑皆非。

  「就是,小叛徒,把我每天煮給你吃的飯食還回來。」灶上有僕婦忙著,鄔淺淺端瓜果茶水過來,朝著壯哥兒「哼」了聲。

  「哪是,我喜歡阿姊的獅子頭,也喜歡二姊的燉菜,先生說有容乃大,所以要通通都喜歡。」

  「原來「有容乃大」是這麼解釋的。」鄔深深看了戰止一眼,捧腹大笑。

  「阿姊可不能去向先生告狀,其實先生解釋過這句子的意思的,我……我只是照字面……照字面搬回來用著……」他詞窮了。

  「是照字面糊弄我們是吧?」

  說到底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壯哥兒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了。

  鄔深深拉過他的手,「要不你將先生的解釋說給阿姊和姊夫聽聽。」

  壯哥兒受到鼓舞,略帶稚氣的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說的是海能容得下這麼多山川河水,是因為它的寬大,人也應該學著海的大度,要容人所不能容,就能無所不包,無所不容了。」

  鄔深深重重在壯哥兒的臉上親了一口。「壯哥兒說得好極了,有賞!」

  受到稱讚的小不點一臉驕傲,聽到有賞,更是笑得小牙全都露了出來,一整個憨態可掬,微仰著頭,靜等著賞賜,鄔深深掏出一隻香囊,倒出個色澤清潤,瑩透亮白的玉蟬。

  蟬在古人心目中地位很高,玉蟬若佩在腰間,諧音「腰纏(蟬)萬貫」,若佩掛在胸前,取蟬之鳴叫聲,為「一鳴驚人」,深受科舉士子所喜。

  這隻玉蟬鼻端繫著深藍纏金如意結,下面是長長藍色流蘇,壯哥兒接過手,摸來摸去,不一會兒便要求鄔深深替他繫在腰際上,接著出門找戰冽炫耀去了。

  「別跑太遠了,等會要擺飯了。」肖氏喊著已經看不見人影的小背影。

  「知道了。」小不點的聲音都去得遠了。

  被壯哥兒打了岔,回過頭,肖氏抱歉的朝著戰止致歉,「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姑爺可別介意。」

  能感覺到她目光真誠,表情認真,戰止笑容溫暖而和煦,讓空氣都變得明快起來。「岳母這麼說就見外了,壯哥兒是什麼性子,我們都清楚。」

  一時歡聲笑語,倒也熱鬧。 

  本來自詡已經是大人,不願意再當小尾巴的戰冽,最後還是讓壯哥兒給拉了過來,一家人氣氛熱絡的吃了頓回門飯。

  今日辦出一桌酒席來的是鄔深深給肖氏新置的僕婦,手藝過得去,吃得皆大歡喜。

  不料,吃過飯、喝了茶,肖氏便趕著小倆口回去。

  「別累著姑爺了。」

  這是什麼理由?哪能這樣就累著?

  鄔深深心裡有些憤憤不平,難道有人得寵,她卻是一夜之間就從娘親的心目中失寵了?

  娘啊,您會不會太現實了?不帶這樣的!

  戰止和鄔深深新婚這幾日,過的是神仙般的生活。

  兩人有說不完的話,一起看花,吃點心,曬太陽,不亦樂乎,情生意動時,床笫間的繾綣更是情難自已。

  鄔深深覺得都快要不認識這樣的自己了,那樣的快活、樂意,整天日子彷彿就只為了圍著身邊這個男人在轉,而他也是。

  只是她念頭剛起,她身邊的男人就有些不開心地說:「以後不可以了。」

  「不可以什麼?」她茫然的應道。

  戰止攬著她的肩膀,親昵的在她的面頰親了兩口,「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心神不寧。」

  他曖昧的在她耳邊低語,表情就像對待孩子似的。

  鄔深深微微一愣,想起這些日子的魚水之歡,她從來沒這樣放縱過自己。

  戰止趁機賴在她身上,非要她說個明白不可,「心情不好嗎?還是覺得我待你不好?」

  他的口氣,他的身體,還有他那開始不安份的手,讓她的臉色一片通紅,而自己的身子也從僵硬到了柔軟,很快便動情了。

  她拉住戰止的袖子,聲若蚊蚋,「我只是怕我自己又順了你的意……」

  戰止錯愕,隨即哈哈大笑,把她摟在懷裡再也不放了。

  鄔深深的臉簡直可比灶膛裡的火,她索性埋在戰止懷裡,抬不起頭了。

  「對了,我一直想把這東西給你,每回都忘了。」戰止著迷的摸著鄔深深的鬢角和臉蛋。他們有一輩子,他不想用樂此不疲嚇壞她,只是他也有些哀怨,新婚夫妻,剛嘗到甜頭,總是會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好吧,是他亂來了。

  「是什麼?」她喃喃。

  戰止彎身從床畔的小几打開抽屜,拿出一個黑漆螺鈿匣子和一把鑰匙。「賬本、房契、地契還有銀票都收在這匣子裡,這是鑰匙,我把自己和這個家都交給你了。」

  「我會把家裡的一切打點好,你放心。」鄔深深望著戰止。

  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髮。

  兩人終於歇下。

  鄔深深很快發出綿長又均勻的呼吸聲,本來閉著眼睛的戰止亮起一雙如炬的眼。

  他凝視身邊的女子許久,輕輕把她摟進懷裡,然後調整了個最舒適的姿勢,慢慢陷入甜蜜的夢鄉。

*             *             *

  日子如水般過去,當晉房過來稟報鋪子一切佈置妥當,人手業已齊備,請人選好兩個好日子,問鄔深深中意哪個?

  鄔深深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新婚日子過完了,該要振作精神回去打理即將開張的鋪子和被她置之腦後的榨油坊和鹿場。

  次日一早,她洗漱打扮,伺候戰止出了門,自己也打理妥當,去了鋪子。

  八月,花生收成,碩大的花生籽粒飽滿,新鮮生吃居然滿口甘甜,鄔深深讓人用大鐵鍋加鹽不停翻炒,起鍋的花生香酥可口,好吃到工人們讚不絕口,「這要拿來當下酒菜該有多好。」

  於是鄔深深的產業下面多了一家專賣原味花生、花生酥、水煮花生和香滷花生的小吃鋪子,而廚子專程由黑浪城聘來。

  別看花生不起眼,花生有長生果的美譽,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愛吃,最重要的是僅此一家,別無分店,更加上香噴噴的花生油,「止商號」很快壟斷花生這一塊市場。

  沙頭溝前後左右屯子的人見鄔家花生田居然一年有兩獲,花生可以榨油,油啊油,誰家能短了油?誰家不吃油?只怕吃不夠和沒得吃啊!

  家有農地的人都躍躍欲試,各屯子的村長遂去央求鎮子的亭長代為說情請託。

  亭長受託而來,心裡沒把握人家會不會應允,沒料到這位當家當下便允了,但每一戶無法供應太多的種子,因為中秋過後他們自家的地還要播種。

  亭長回去向眾人回覆,農戶們欣喜若狂,能得到種子已經是人家大度,想要足夠的種子他們來年多留一些下來就是。

  於是罕見的,向來年獲只一回的東北大地,重新耕種,落肥,埋進可以豐收的種子。

  人們有了第二次收穫的希望。

  戰止夫妻的名聲得到了空前的高度。

  鹿場也因為飼養鹿隻得法,鹿群繁殖迅速,這名頭傳開,不只是富貴人家想來買鹿,勛貴世家也派人傳話,更有京城大戶人家提早訂了,他們要鹿、要鹿,不管是要拿來食用或觀賞,這些人都不是一隻、兩隻的買,是二、三十隻的買,還有一口氣要上百隻的,鄔深深客氣簡單的拒絕,如果要,就慢慢等,不想等也無所謂,他們家的鹿又不是母雞下蛋,說要就能生出來。

  中秋那天,一輪白玉盤掛在滿是星子的天際,鄔深深備了小巧的月餅、沙果、秋梨和沙黃的西瓜,遣退了下人,和戰止賞月、吃點心,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感受著這種無聲勝有聲的溫情和靜謐。

  鄔深深看著戰止的眼眸如星的閃著璀燦的光芒,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一池星光中,載浮載沉,再也不想從中爬起來了。

  「夜涼了,我們進去吧。」戰止的鼻息噴在她的耳際。這小妖精一定不知道自己眸中含情,斜睨著自己的目光有多嫵媚吧。

  既然感受到了她的柔情,又豈能辜負今夜大好時光?

  他抱起妻子回到內院。

  這一晚,內院幾盞紅彤彤的燈籠在風中不斷搖曳,就如同燈火不熄的內室,一片春色。

*             *             *

  不得不說,戰止是個人才。

  鄔深深自覺因為有前世的關係,知曉一些新知識,可如何統籌謀畫,靠的卻是戰止,短短一年時間,當初的鹿場和榨油坊規模就在戰止手裡無數倍的成長,加上晉房的奔波運作,如今不只黑浪城,山西、淮西、淮北、直隸都掛上了止商號的旗招和匾額,南貨北送,北貨南移,做足流通,經營的商家鋪子越發多元。

  戰止在書房核對從各地送回來的賬冊,初夏還稱不上熱,書房四周又有綠樹蔭涼,他卻有些心不在焉,這並非天氣炎熱引起的心浮氣躁,而是他在考慮該提拔誰上來分攤晉房肩膀上的重擔。

  幾經思慮,鋪子裡有幾人看似能堪大用,但和晉房一比,資歷又太淺了,真要提拔起來,只能從晉房帶的幾個掌櫃們下手。

  要不然去問問娘子,他有大半天沒見著她了。

  「將軍。」門外有人低喊。

  會喊他將軍的人只有近衛和死士們。

  「進來。」

  露臉的是趙錢,黑炭似的臉,小小的個子仍舊沒變,只是服裝變了,他不再是一身玄色勁裝,而是像尋常人穿起了繭綢袍子,看起來一副生意人的模樣,但樣子雖然漂白了,暗地幹的仍是探子的事務。

  「喜子,出去守著,沒事別放人入內。」戰止讓給他磨墨、伺候茶水的小廝去門外守著。

  喜子規矩的行禮,也沒看趙錢一眼,順從的出去,站在廊上看著樹枝上啁啾的麻雀。

  要戰止說,喜子是個很不錯的隨從,父母雙亡無法養活自己才賣身為奴,雖然才九歲年紀,成熟穩重,不多話,手腳麻利,是個可造之才。

  「有京裡來的消息說,倭寇水軍從春天開始犯邊,不過短短幾月已經連續攻下兩座城池,直逼京城了。」

  「京裡不是有蒙紹?」戰止眼皮也沒掀一下。

  「烏爾干國的可汗經過新舊交替後也是蠢蠢欲動,蒙放將軍不敵,蒙紹將軍去年年底便奉命去了漠北。」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兩年的外患又起,頭尾若都失守,天工就危矣。

  「福建水師巡撫現任是誰?郭綸嗎?」

  「是。」

  「他怕是指揮不動現在的福建舊軍。」說是戰家軍,也只剩下一個殼,在戰氏一門三百餘口被一條繩子串成串,惶惶走過京城東大街的時候便風流雲散了,如今倖存下來的人良莠不齊,否則,那兩座城池是怎麼淪陷的?! 

        「將軍有先見之明,京城八百里加急奏摺裡說郭巡撫身受重傷,回京半途已經去世了,如今由浙江都僉事代職,皇上見到奏摺吐了血。」

  「今上意欲派何人去閩浙?」他對那個把人命當兒戲的皇帝沒興趣,這時候才知道自己的江山有危機,早些時候幹什麼去了?

  「朝中有三派,呂首輔推派靖平將軍褚秀,文官則意欲武威將軍郭守,另外有舊臣向皇帝稟奏欲伐倭人非戰家軍不可,皇上大怒,罷了早朝。」趙錢小心翼翼的看了自家將軍一眼,卻見他顏色絲毫未變。

  郭守乃郭綸之子,年方十五,至於褚秀卻是和呂奐邛同一條繩上的螞蚱,從無作戰經驗,派這樣的人去戰場無異送死。

  「太子在朝會時本來自動請纓欲前往閩浙,因為呂首輔一派的官員們大肆反對,說太子矜貴,豈能以身涉險,後來……」趙錢支吾了。

  「後來如何?」

  「據說太子聯合幾個老王爺對皇帝施壓……」

  「這般情勢瞧起來,皇帝是有所選擇了。」戰止的瞳仁閃過堅硬冷光,那裡頭有隱忍的黯然,還有一種漠不關心的冷淡。

  「是,太子讓小的告訴將軍,皇上選擇了江山根脈,不日便會擬旨,派將軍前往東南沿海剿滅倭賊,戴罪立功。」趙錢聲音聽得見激動。「將軍,我們可以立下軍功,替老爺洗刷冤屈,為老爺正名了。」他那彷彿已經寂滅的眼眸又星星點點的恢復生機了。

  也難怪他不淡定,趙錢的父親是覲國公麾下的一名悍將,卻在兵敗陳橋一役裡,被誣陷有通敵賣國之嫌,後來斬於菜市口,這罪名對整個家族是何等沉重,是跳進黃河也洗刷不去的污點,令世世代代為之蒙羞的。

  若能替覲國公洗刷罪名,也等於替他父親和族人恢復清白名聲。

  「太子何時讓人送來的消息?」戰止問道。

  「屬下剛剛接到六百里加急信,馬上來稟報將軍了。」

  「孫李可有消息傳回來?」戰止忽然問起就像人間蒸發般的另一個左右手。

  「尚無。」就連他也不知道孫李被世子爺派去了哪裡執行任務,他也不敢問。

  「這事我心中有數了,你下去吧。」戰止揮退了趙錢。

*             *             *

  夏雨淅淅瀝瀝,宅院裡的花草越發凝翠。

  戰止視而不見,冒著細雨回到內院。

  這些日子,鄔深深不出門的時候便讓善於針線女紅的丫頭教她裁衣縫紉,今日便穿了一件自己做的衫子,戰止甫進門時,她恰好趴在長長的桌案上裁畫尺寸,想給丈夫做一件白綾中衣。

  「大爺。」鄔深深不喜身邊太多人,通常能近身服侍的也只有昆堇和秋嬋,兩人一見主子進門,相互會心一笑的退了出去。

  「你得空了?咦,怎麼冒雨過來,也不知道要撐把傘。」聽見動靜,鄔深深放下手裡畫線的粉塊,隨手便拿了一塊大巾子,解了戰止頭上的玉冠,給他拭髮。

  戰止閉眼享受妻子在他髮上輕柔的擦拭,雙手扶著她的腰,不到片刻便把她拉到大腿上坐下,頭抵著她的肩窩。

  「有事?」雖然做夫妻不算很久,但戰止從來沒有瞞過她什麼,他如果一進門就問東問西,這一天準是順心順意,像這樣悶著不說話了,一準是有事發生。

  她親了親他的髮心,用十指替他梳理還帶著濕氣的黑髮。「要不,先更衣,免得著涼了。」

  戰止沒有阻止,只是感受著她細細的指頭在他頭皮上滑動著。「不日,我可能要出征。」

  鄔深深的手指停頓了下來。

  「怎麼會是你,不是還有其它人?」

  「這是東山再起的機會,何況邊境告急,恐怕倭寇都要打到京城門口了。」

  「你想重回廟堂嗎?」

  「你知道不是,倘若沒有軍功,只能等皇帝大赦,我才有回京城的機會,即便大赦,我戰家通敵賣國罪名仍舊洗刷不去,戰冽還有我的孩子們,子子孫孫都會因此蒙羞,都得背負著賣國賊的罪名,你願意嗎?」他昂首望著她。

  「這就是你說暫時不要孩子的原因?」

  「是我自私。」

  「你是對的。」

  「我得去。」那些跟隨著深兒的人都指望她給他們安心,給他們一口飯吃,他原來以為自己是那個可以給她安心的人,結果不然。

  屋裡安靜得只有雨滴落窗外水缸發出的滴答聲,靜得可怕。

  因為得不到她的答案,困惑和矛盾像螞蟻般的一點一點囑咬著他的心。

  他不敢想像沒有她的日子,咬得牙根都出血了。

  「什麼時候呢?」清明雙目裡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仔細一看,卻複雜得令人不忍卒睹。

  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以為有大把時間,其實不然。

  她剎那間明白一件事,這裡不是她曾經待過的民主社會,這裡是皇權當道,當皇帝的讓你去死,你還要謝主隆恩,但憑什麼下令毀得人家家破人亡之後,還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的替他賣命?沒錯、沒錯,即便君王對他們不仁,他卻不能對君王不忠,誰叫自古君要臣死,臣就只有去死。

  這是什麼鬼地方?這是什麼鬼地方?!

  「我想聖旨不用太久就會到了。」

  鄔深深枯木般的點頭。

  對男人來說,責任永遠第一位,愛情再美,抵不過事情太多,心中想守護的事物與底線相衝突,當現實和理想不斷碰撞的疼痛襲來,人才會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深兒?」戰止的眼神複雜而糾結。

  她回過神來,「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鄔深深雙手抓著他的領子,「我只要你答應我會平安的回來,無論如何都要回來,因為我會在這裡等著你。」

  她得大度,她不能自私的罵他說你去成就你的風光大業吧,他並不是,他有冤,有仇,有不得不顧的弟兄和家人。

  她不是唯一。

  覆巢之下無完卵,她得這麼一再的告訴自己,覆巢之下無完卵,沒有國,哪來的家?

  她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過下去,孰料世事打了他們一巴掌。

  她心痛不已,不得安生。

  戰止慎而重之的頷首,死命的把妻子摟入懷裡,不放。

  背著戰止,鄔深深懸在眼睫上的淚珠終於掉了下來……

*             *             *

  五月末,遠從京畿而來的聖旨到了。

  擺設香案,戰止和鄔深深跪在廳堂中,聽著宮中太監,駢四驪六的宣讀出一堆大道理,復戰止蕩寇將軍封號,晉為督指揮使,可隨意指揮福建水師,最後喊了聲「欽此」。

  戰止起身接過了明黃的綾錦,供到香案上,「公公勞苦功高,一路辛勞,請入內稍事歇息,喝杯茶水。」

  宣旨的太監風塵僕僕,千里迢迢,卻不敢有所耽誤,「皇上還等著咱家回去覆旨呢,只是少不得要辛勞戰將軍了。」

  真是要他的老命,為了宣這旨意,跑遍半個皇朝,幾乎跑斷了老腿,這戰家此次若能力挽狂瀾,失去的榮華富貴指日可待,又或許能更上一層樓。

  然而令他詫異的是,聽完旨意,這對小夫妻並無太大情緒起伏,眼中無悲無喜無怨也無傷,彷彿這道能令他們起死回生的聖旨,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

  他在皇宮待了一輩子,戰氏一門的起落就如同每個起起落落的世家那般,不同的是下場太過慘烈,如今殘存一脈,還被扣上戴罪立功的帽子,即便將來能討伐倭人,立得軍功,這覲國公通敵賣國的罪名也難一筆勾消,左看右看,仍討不了好。

  他瞧著戰止那不驕不矜的臉,忽然想到,成大事者都有大毅力,在繁華面前不迷失,在孤獨時候能堅守。

  而環顧這三進的宅子,又或者覲國公留下來的這點血脈能改變未來也說不定。

  傳旨公公前腳剛上了馬車,梁驀後腳就來了。

  因為走得太快,他一腳的鞋子落在門處,讓他不得不小跑回去,顧不得穿妥,抓著那隻鞋就這樣闖進戰家廳堂。

  「戰止!我聽說你要去討伐倭人,是真是假?」

  「你這是撇下學生們了?」這時間他不該是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嗎?

  「別給我顧左右而言他。」他鬢髮散亂,儒巾都歪了一邊。「你接旨意了?」

  戰止順手指著香案,他還沒時間將聖旨請到祖先桌上。 

        「你不能落下我,我也要去!」一反平日的斯文爾雅,他喊得石破天驚。

  「我落下誰也不會落下你,你自然是要去的。」梁驀可是他的死黨兼幕僚、智囊,若去了戰場便是軍師,缺乏軍師的師旅能打勝仗才怪。

  「何時出發?」

  「三日後。」形勢險峻,著即刻出發。戰止的眼睛望向消失在簾子後面的身影,反覆吞咽,才壓下喉頭的苦澀和酸楚。

  慢半拍的梁驀沒看到老友的神情,倒是這時才想到自己要是走了,私塾裡的那些孩子們怎麼辦?

  這麼緊迫的時間,他得去找師資,得回去收拾行李,還得和那群小蘿蔔頭交代一番……

  要忙的事好多。

  他一跺腳,又轉身跑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10:41 PM 編輯

【第十五章】  這是誰的孩子

  三日轉瞬即過。

  鄔深深不知道第幾次檢查要讓戰止帶走的大包袱。

  十幾件可以換洗的裡衣,十幾雙替換的襪子、鞋子,自從知道他要領兵出征後,除了兩人抵死纏綿的燕好,她便沒日沒夜縫著護心盔甲,準備著他路上要吃的乾糧……可是,不夠,不夠,這些還是不夠,她還能把什麼裝進去?

  她想把自己也裝進去包袱裡,跟著戰止走。

  可能嗎?只是痴人作夢。

  原來也不想驚動他人的,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宮中太監來時的陣仗,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來探頭探腦詢問的人不少,只是都讓充當門房的喜子擋了回去。

  到了出發這天,村長、里正、亭長,甚至縣令,浩浩蕩蕩,加上回家哭爹喊娘,吵著要來給老師送行的私塾孩子們,人數之多,擠得滿滿當當好幾條街。

  有人哭,有人祝福,有人不看好,這麼多的人,讓戰止和鄔深深失去了最後話別的機會,她有再多不捨、再多的眼淚,也只能憋在心間,可當她接觸到人群中戰止的眸光,見他用口型說——

  「等我回來。」

  她昂起了頭,死命忍住的淚水就讓它往肚子裡流去,她笑了出來,用一朵花開到最璀燦芬芳的美麗,送走她的丈夫。

  她會等他回來的!

  沒有人知道在戰止離去後,她一人跑到空蕩蕩的田地裡,站在那,哭了個天昏地暗。

  昆堇站得遠遠的,也難過得紅了眼。

  自從戰止走後,鄔深深就一直懨懨的,連著好幾天都打不起精神,肖氏看著女兒精神不好,白日索性過來和她作伴,鄔淺淺也不時帶著針線到這邊宅子來,和鄔深深說一些有的沒的,研究吃食,說著趣事。

  到了夜晚,換壯哥兒接手,他帶著自己的小被子和《論語》,童言童語地解了鄔深深不少寂寞。

  鄔深深何嘗不明白家人一片拳拳之心,為的就是不讓她獨自一個人,怕她胡思亂想。

  又一日,鄔淺淺依舊帶著竹籃子過來。

  「阿姊,聽說叔父在賭場裡輸了銀子,把爹留下的那間房子和田地都抵了出去,除此還欠下人大筆銀子,家裡都鬧翻了,嬸母揚言要和離,帶著孩子回娘家去,祖母祖父急著到處籌錢,但是那家人向來慳吝,沒啥好人緣,到處吃了閉門羹……」

  她不關心,「那是他們的事。」

  「娘想著要不要把房子贖回來。」鄔淺淺帶著遲疑。

  「娘這是讓你來問我嗎?」鄔深深問道。

  戰止在的時候,要過日子,他走了,日子仍是要過,與其沒滋沒味的浪費時日,不如打起精神來。

  「娘說一切由你拿主意。」

  「如果娘想要,我讓與我們無關的人經手去買,免得叔父又有由頭找上門,若她放下了,不管叔父、祖父母們如何折騰,如何去鬧,總歸都是他們自作自受,與我們無關。」就算他們還敢死皮賴臉的求上門來,自己也能理所當然的袖手旁觀了。

  都分了家的,還凈身出戶了,無論輿論還是風向都不會站在那些人那邊,若是他們不願意幫,絕對不會有人敢指責他們的不是。

  「我明白阿姊的意思,要我說,我們就算不要那房子,爹在天之靈也不會怪我們的。」

  「妹妹長了年紀,越發剔透明白了。」她一直以為她的家人都倚賴她,想不到在重要關頭,卻是她倚仗了他們,這就是家人,沒有一定誰倚靠誰,是互信互愛互諒,才能成就一個家庭。

  「阿姊笑話我!」鄔淺淺輕啐。

  「想不到妹妹一轉眼,也到可以說親的年紀了。」

  「阿姊,你別把歪主意動到我身上來,我們一個個都嫁了,娘怎麼辦?」她跺腳道。

  「不想嫁,是煩惱娘沒人照料啊。」她逐漸逗出興趣來。

  「我不理你了!」

  「好吧,那我也得換身衣服出門了。」

  「出門?」鄔淺淺有些沒轉過腦筋來。「去哪,要我陪你去嗎?」

  她搖頭,「鹿場裡的工人再看不到我這老闆去發工錢,肯定是要慌了,我也得去瞧瞧他們有沒有偷懶耍滑,否則銀錢不是白給了。」

  「阿姊這是想開了?」

  鄔深深抱了一下妹妹。「和娘說明兒起不用再過來了,這些日子,讓你們費心了。」

*             *             *

  花了四十五天,馬不停蹄,夙夜匪懈,戰止和梁驀趕到了寧波。

  太子押著糧草也在同一天抵達。

  太子只說了此戰只許勝不許敗,不管是為了戰止自己或是為了他。

  這些年他們互通消息,戰止無意領什麼從龍之功,但是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他只有太子這條路。

  他的回歸,士兵們有人歡聲雷動,有人不為所動,甚至有人冷言冷語,不受管束。

  戰止決定要回來時,就已有心理準備,朝堂上瞬息萬變,軍隊亦然,一朝人去茶涼,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沒敢抱希望,見到還是祖父和父親在時訓練出來的海龍戰家軍。

  他翻看過名冊,閱過兵,訓過話,一片看過去,熟面孔少得可憐,許多中堅將士要不解甲歸田,要不化整為零,整隊的調往別處,難怪如今一遇上倭寇,會兵敗如山倒。

  可憐戰止首先遇到的困境不是敵人,是無人可用,逼得他必須從頭開始訓練一支能為他所用的軍隊。

  他和梁驀商討過後,也不囉唆,招募貧困農民和礦工,允以良民待遇,組成新軍。

  他練兵和治軍嚴格,紀律嚴明,賞罰分明,並配以精良的戰船和兵械,精心訓練,最重要的是他身先士卒和兵士們一同紮營,一同住在帳篷裡,同吃一鍋飯,毫無怨言。

  夜裡他和梁驀針對南方多湖澤的地形和倭寇作戰的特點加以分析,審時度勢,同年,大敗倭寇於台州。

*             *             *

  而東北這邊——

  鄔深深比以前更忙了些,因為鹿隻飼養得法,鹿群大量增加的情況下,她又買下兩塊荒地和更多的農田,榨油坊亦然,因為她的大力推廣,東北這邊的自然條件更加適合大豆和花生種植,農民們紛紛仿效,不只榨油坊生意忙不過來,各處開了作坊,就連油行也開往各處,銀錢如潮水湧來。

  當然,她也沒忘了給晉房再提一成的分紅,一成看似不多,但想想鄔家的商鋪、鹿場每個月進帳有多少,那壓根是驚人的數字,晉房就算此時辭工,都能給子孫吃喝三代不愁了。

  世上沒有什麼比利益更能留住人的。

  至於林全的三個孩子中林、三林和五林,本來就不乏商業才能,稍稍琢磨,如今也都是鋪子裡能獨當一面的人才了。

  她只要得空便給戰止寫信,常常巨細靡遺的把一天發生的事情寫在信上,就連天氣如何也要說道一番,隔著十天便給他寄去中衣、裡衣,天未涼,袍子和襖子、大毛衣裳就來到了軍營。

  梁驀看了吃醋不已。「這弟妹只偏心你一人,我想分杯羹都沒有,好歹我們還相處過那麼段時間。」

  戰止竊笑,扔給他一個小包袱。「我會跟她說你說她偏心。」

  那小包袱裡吃穿不缺,還做了雙鞋,另外還有私塾學生們的問候信,這傢伙等一下打開一準會哭鼻子。

  最令戰止驚訝的是,他只不過在信裡提及要入冬了,京裡鞭長莫及的糧草和士卒們的冬衣都還沒有著落,隨著他的冬衣而來的還有三十幾輛大馬車,運載著厚實的棉襖、棉褲,兵士長時間鳧水(游泳)要用的水靠(潛水衣),還有銀子,說是要慰勞犒賞士兵們的苦勞。  

  戰止將那些錢買了大量肉食,讓兵卒們三頓飯裡有一頓是管飽的大肉包子,一頓是魚肉菜、大白米飯,還拿出銀子請沿海的居民飼養豬羊,以備兵士們想吃肉可以從居民那裡提取,不用擔心肉會壞掉,又能嘉惠居民,一舉數得,也替戰止博得了美名。

  這種優渥的待遇,哪是每天吃粗糲糙飯慣了的壯漢們有過的待遇,有得吃,有得穿,每月的軍餉從沒少過,在這樣視他們如親人的將軍手下,他們哪能不拋頭顱、灑熱血,把倭人趕出自己的國家?!

  鄔深深這舉動也驚動了太子。

  「尊夫人不得了,早知道愛卿身家如此之巨富,本宮應該借些銀兩來使才對。」

  「太子說笑了,朝廷不遣餓兵,拙荊所作所為份內之事,實不敢居功。」戰止不為所動的打太極。

  他不是不知道身為儲君的太子手頭上有多拮據,龍位不是那麼好坐的,要坐上之前,上下皆要打點,上自用得著的人,下至打發地方官,在絲絲相扣、網網交織的朝廷裡,沒有助力想上位何其難,因此要收買人心,想用錢砸出一條光明大道,是花錢如流水,就算有金山銀庫也不夠使。

  更何況自從南北都有戰事,皇上焦頭爛額,據說在為了想提高百姓賦稅又困於年年征戰國庫空乏,百官推託不肯出錢的拉鋸下,已經臥床幾個月了。

  現下太子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來,他有多少斤兩自己清楚得很,就算傾家蕩產,順便把自己賣了,也不夠塞太子的牙縫。

  其實身為太子,倘若不犯大錯,皇帝大行後皇位一準是他的沒錯,可惜,近年皇上行事越發偏離,太子多番規勸下,犯了多疑皇帝的忌諱,有意讓三皇子取代他這太子之位。

  而此時皇帝臥病,隨時有賓天的可能,有心想得皇位的人誰敢輕易離了京畿,莫不心想服侍在皇帝身畔,有利自己,偏偏太子卻押了糧草輜重,翻山越嶺,不辭辛苦而來。

  在戰止看來,太子心胸廣闊,為人大度,可取在一心關懷百姓,這樣的人一旦坐上那位置,對整個天下而言不會是個太差的皇帝。

  至於他即位後要面對如排山倒海而來的繁瑣政務,這就不是他這身不在此山中的人能置喙的了。

  「愛卿所言差矣,你我是什麼交情,就算看在本宮給你張羅糧草的份上,你也幫幫我。」他以為要舌戰群臣,力搏他那固執的父皇容易嗎?

  他不贊同父皇把江山拿來當作兒戲的輕狂,這是他的江山,他的!而他不要一個只剩下爛攤子的江山。

  「這是要微臣的全副身家?」敢情這仗是為他一個人打的?戰止不由得感慨萬千,千萬士兵,不過是這些當權者眼中的蜉蝣。

  「你莫忘了,將來本宮大業成就,能給你的絕對不下於如今的千萬倍,而且你知道本宮向來一言九鼎,絕不妄言。」

  「不瞞太子,微臣那些身家掛的全是拙荊的名字,您也知道當初微臣去到那裡可是流犯身分,身無半兩紋銀,若非拙荊如今哪還有微臣?」

  他很明白水至清而無魚的道理,沒有互惠利益,誰要白白幫你,但是該作的戲還是要作足,該哭窮就要哭,不要逞強,否則隨便人家拿捏,自己成了什麼了?

  他可不相信把錢借給皇家人,能有拿回來的那天,誰敢叫太子寫下白紙黑字的欠條?

  看起來是只有打水漂的份了。

  還是媳婦說得好,有錢是件好事,但太有錢容易遭人眼紅,這不遭太子眼紅了!

  「我朝素來妻子的財產便是丈夫的。」他就事論事,雖說自己還未上位就跟臣子要銀兩,未免太過難看,但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

  往後補償他便是了。

  「唯獨嫁妝不然。」戰止咕噥。

  「你是說——」

  「如今微臣除了遮風避雨的宅子,其餘產業都是拙荊的。」

  看似八風吹不動的太子俊臉裂開了,「你——」

  「不過,太子用得著微臣,微臣豈有二話,微臣立刻修書回家就是了。」

  雖然心疼銀子,但還是要見好就收,皇家人面皮薄又驕傲,若是真翻臉了,得不償失。

*             *             *

  鄔深深總不忘給丈夫寫信,只是有件事她始終沒向戰止提及。

  那就是她有孕了。

  她往回追溯,肚子裡的孩子是打從知道戰止要離家去征戰的那些日子懷上的。

  那些日子,兩人只顧著糾纏在一起,感情濃郁如酒,誰還記得要避孕這事。

  過了最初孕期不適的三個月,如今那些孕吐、頭暈、不舒服的癥狀都沒了,進入了算是最舒適的孕期。

  蓋著毛毯子躺在貴妃榻上,這會兒天氣已經冷得非擺上火盆不行了,厚重的簾子隔阻了外面的寒風,屋裡溫暖融融,摸摸自己還沒顯懷的肚子,几上放的是收到不久的家書。

  家書上自然是戰止遒勁有力的字跡,她卻看得柳眉倒豎。

  要銀子。

  這就算了,要的還是為數不小的數目,幾乎就是他們整副家當。

  給、不給?

  他們有得選擇嗎?

  也不是沒有,別小看人的求生意志,為了活著,人類沒有做不出來、做不到的事情。

  人的命運從來都是不可預測的,她穿越過來,多活了一世,嫁給了戰止,成了婦人,再過大半年,會成為母親,而這一切會讓人生充滿樂趣。

  她並沒有以為從今往後她的人生都將一路順遂,但是也用不著這麼刺激。好吧,她只能安慰自己不管危險還是悲傷,甚至回到什麼都沒有的一貧如洗,到了終結的時候,這些過程才是最寶貴的財富。

  財去人安樂?有捨才有得是嗎?

  總而言之,只要她和戰止都平安健康,錢來錢去無所謂,有人既然敢開口要,那麼,她有什麼不敢給的。

  「是姊夫寫的信嗎?」

  自從知道鄔深深懷孕一事,鄔家全家總動員,輪流著過來陪伴孕婦,今天一早鄔淺淺就帶著肖氏燉了一晚的陳皮白果煨老母雞過來,方才是裝盅去了。

  這年頭,孩子難生也難養,十人中有五人能順利生產,五個孩子中會有兩個夭折,因此只要婦人有了身孕,閤家都是小心翼翼。

  「是啊,來要銀子。」她的聲音有些縹渺。

  「什麼,軍中沒發軍餉嗎?何況你多久之前才給了那麼多的銀兩,軍隊不會是吃人的錢坑吧?」鄔淺淺輕笑,完全不知事態嚴峻。

  鄔深深也不想嚇她,垂下眼睫淡淡道:「誰說不是,要能安家樂業,誰想去打仗。」

  「對了,娘讓我跟你說,眼看又快要年下了,讓我勸你還是回家和我們一塊住,阿姊婚前的屋子可還一直給你留著。」

  這是舊事重提了,自從鄔深深懷孕,肖氏便三天兩頭鼓吹她回娘家,便於照料,但總被她拒絕。

  「好。」沒想到這回她答應得很乾脆。

  鄔淺淺沒有疑心其它,她拍手叫好,「我先回去和娘說,壯哥兒曉得後不知會樂成什麼樣子了。」

  「你得和娘說,她得養女兒和孫子了。」總要砸鍋賣鐵給別人看,要不然坐在高位上的人哪能知道他們是真的傾家蕩產,竭盡全力了。

  因此鄔深深這一住,住到瓜熟蒂落。來年春天,她生下一對雙生子。

  因為父親不在家,只能先取小名叫著,先出生的叫吉祥,次之抱出來的叫如意。

  這一年,壯哥兒已經九歲,參加院試,中了秀才,同年進入江縣的官學就讀,準備三年後大比之年的應試。

  嘉至三十三年,戰家軍在仙居、台州、桃渚等處大敗倭寇,累戰皆捷,連破倭人巢穴橫嶼、牛田和興化,閩南邊境倭寇的主力被消滅殆盡,舉天同慶,然而這一年秋天,皇帝大行,太子登基即位,改國號為篤元年。

  不得不說,鄔深深那萬萬兩的銀子在某個特定時刻,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戰止因討寇有功,升任福建總兵。

  次年,破倭寇巢穴平海衛,此後,轉戰閩粵沿海各地,終於解除東南沿海倭患,費時四年。

  班師回朝後,梁驀被拔擢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正二品官。

  皇帝敕封戰止為福建總督,戰止在面見皇帝時,將搜羅來的鐵證,也就是將前首輔、如今攝政王呂奐邛勾結倭寇的來往文書,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呈給皇帝,請求替父親洗刷賣國通敵的冤屈。

        這些證據是由他派往倭人巢穴臥底的死士,折了泰半,歷經千辛萬苦拿回來的,就連孫李也身負重傷,失去了一眼。

  鐵證如山,皇上大怒,當朝將呂奐邛奪爵下獄,呂氏一族五服之內倶斬首,五服之外五代不得科舉,不管呂矣邛如何哭訴喊冤,卻無法撼動新帝一絲一毫的決心。

  懲治了壞人,那好人呢?

  舊的國公府和褫奪的封號發還了,另賜黃馬褂,珍珠千斛,珠寶玉石,綾羅綢緞……

  戰止謝恩後和新帝步出朝堂。

  「遊行千里,家始終為繫,朕見你心魂不屬,著急著回去見老夫人,朕也就不留你了,反正來日方長,有得是見面的時間。」

  「謝皇上。」戰止躬身,他的確是想回家,見見母親,見見家人,他更想念遠在東北的妻子和弟弟。

  對妻子有多想念,就有多迫切。

  那些年的陽光,泥土氣息,她髮間的味道,相依的溫暖,愛的氣息一想起便瀰漫在心頭,那年的她還年輕著,這會兒的眉眼呢?

  他碰碰自己,他都有張風霜的臉了,他不會老得太快,深兒認不得他了吧?

  那些愛恨嗔痴又來到他眼前,想她的心濃烈純粹,不,見過母親後,他得用最快的速度趕回沙頭溝去不可!

  「你替朕和朝廷建下這麼大的功勞,也別說朕沒半點替你設想,早早回去,誥命敕封隨後就到。」

  戰止無暇糾纏,出宮後策馬往覲國公府。

  國公府以前是什麼樣子,如今也差不離,只是更顯富貴氣派了些,新髹漆的牆,新的威武的石獅子,巍峨中門的鐵環仍是那鐵環,只是他,少小離家老大回……然而還沒能心生出感慨來,中門大開,角門裡湧出許多小廝僕役和丫鬟,被簇擁著迎出來的是白髮蒼蒼的戰老夫人余氏。

  戰止跪倒在垂垂老矣的母親面前。

  戰老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就連那些舊僕也頻頻拭著眼淚。她讓人扶起了兒子後,握著他的手就不放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是喜事,不哭,你回來,我們這一家就團圓了,老天有眼。」

  太久沒有見到兒子,戰老夫人叨叨絮絮的問東問西,有哭又笑,戰止擔心她太過激動,不得不溫顏安慰她。

  一進二門,他的腳就邁不動了。

  是因為太過思念,出現幻影了嗎?如同海市蜃樓,他竟看見了妻子,她就俏生生的站在門廊那裡。

  鄔深深沒有出去迎接丈夫回府,這是京裡頭的官家規矩,鄔深深心裡不以為然,被人當狗趕的時候可能連口飯都吃不上了,那時還講究規矩嗎?這會兒一回到原來的地方了,那些所謂的規矩又拿出來說嘴了。

  人吶,換了個位置就換了個腦袋。

  她不喜婆婆這等做派,但是身為人媳,就得照人家的規矩來,她於是乖乖的在二門處等著。

  驀地相逢,心事眼波難再定。

  那是讓彼此魂牽夢縈的臉蛋,戰止下意識的放開母親,旋風般的卷過去,鄔深深也難抑激情的撲過來,撲進了丈夫懷裡,小夫妻旁若無人的擁抱一起,驚得戰老夫人和一眾下人的目光有些不知該轉到哪裡去。

  「去,去,小倆口好好去敘敘,你這媳婦一得知你要回來,這些天沒吃過一頓安穩飯。」戰老夫人雖然有些不是滋味,但年輕夫妻衾冷枕單,她能理解久別重逢的心情。

  「你怎麼在這裡?莫非……」戰止一拉開彼此的距離便問道。

  鄔深深頷首,是做慣了夫妻的,即使那麼些年不見,因為心意相通,彼此信任,有時只需頭尾,便能理解對方要問的什麼。

  「是皇上派人去接我們母子過來的。」有那麼多的情在聲音裡,飽滿得幾乎要流洩出來。

  母子?!

  戰止抽了口冷氣,因為他發現鄔深深的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兩張玉雪可愛的小面孔,穿著一式的小衣,一個湖藍,一個水紫,頭繫小小的雙螺髻,雙頰有著蘋果般的粉紅,各自攢著鄔深深的羅裙不放。

  他越看越是驚心,這兩個小包子的面貌和他小時候有八分相似!

  這時鄔深深已經蹲下身來,將兩顆包子攏進懷裡,「祥兒、意兒,你們不是吵著要見爹?喊人吶,他就是你們的爹。」

  兩張水嫩到讓人很想掐一把的小臉上有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怎麼看怎麼可愛,聽見娘親的鼓勵,兩兄弟正想鼓起勇氣喊這陌生的大叔,而正在打量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心情處於茫然和有似曾相識感的戰止忽然脫口而出——

  「這是誰家的孩子?」

  兩個金童般的包子頓時把那本來就有點艱難出口的「爹」字扼殺在肚子裡,一個「哇」的一聲哭著往娘親的懷裡鑽,一個眼睛醸著兩泡淚待命著,兇狠的瞪著戰止,「壞人,你把如意弄哭了!」

  接觸到鄔深深的水眸,只見她眼裡是一片的不以為然。

  「他們,是我的孩子。」戰止用的不是疑問句。「你居然什麼都沒有對我說!」後面這句就有控訴的成分在了。

  吉祥眼看娘親居然挨了罵,咚咚咚的跑上前,一蹦三尺高的往戰止的腳上踩踏下去,「壞蛋,不許罵我娘!」奶聲奶氣,卻挾著雷霆之怒。

  戰止沒被踩痛,只是用手拎起了在他面前蹦跳的小人兒,放到眼前。

  這張小臉,和只願意讓他看見後腦勺的那張小臉,分明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雙生子?是他的孩子?

  他倒吸了一口氣。

  他居然有一對兒子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3-1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2-27 11:04 PM 編輯

【第十六章 】 你在哪我就在哪

  鄔深深眼看兒子掙扎得厲害,連忙抱起如意,疾步過來。

  「別傷了孩子!祥兒,不可以對你爹爹無禮!」

  「他不是我爹!」吉祥倔強的扭身下地,鑽到娘親身後,把臉藏起來,短短的胳膊抱住鄔深深的大腿不放。

  這氣氛真的是壞了。

  好好的認親大會鬧哭了一個,氣壞了一個,戰止無辜的笑著。

  「我們晚一點再說,你陪婆婆聊聊,我送孩子進屋去。」

  鄔深深啼笑皆非,想把手上的孩子交給奶娘,奶娘們也好聲好氣的哄著,如意卻巴著他娘親的頸子不放,抱著她大腿的吉祥也不肯鬆手,簡直手忙腳亂。

  她苦笑連連,可一眨眼,手裡和腳邊的孩子都不見,被自己雙生子排斥的戰止一手抱起一個,兩個孩子穩穩當當的坐在他左右胳膊裡,兄弟倆有志一同的瞪著戰止,眼睫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呢,神情卻有幾分不敢置信。

  鄔深深心想,這可能就像電影「變形金剛」的男主角,第一次看見柯博文和大黃蜂的感覺吧……

  戰止用他那沉靜中帶著股泰山壓頂般無堅不摧的氣勢,和兩個小包子實施大眼瞪小眼政策,很快,兩個小包子就撇開頭,又彷彿感受到自己屁股下面,這個叫父親的人勇猛的肌肉,吉祥還伸出小指頭去戳了戳……

  戳完,是一臉的不信。

  如意也如法炮製。

  小兄弟都驚訝了。

  「娘,我先送孩子進去,待會兒再過來陪您。」戰止恢復了俐落的堅定感,朝著母親真摯的笑說。

  戰老夫人揮揮手,「我知道你們夫妻有話要說,府裡給你辦了洗塵宴,用膳時再一塊出來就成了。」

  孩子不名譽的去了流放地,偏鄉路遙,沒多少書信往返,他的婚事在書信上就寥寥數語帶過,她也曾想自己那優秀出挑、人人稱羨的兒子難道就要這樣老死他鄉,一輩子被埋沒了?

  但是他和小兒子能保住小命,這就已經是老天保佑了,她還能貪心什麼?

  她一年復一年形若枯木的活著,後來年邁的父親告訴她,她那引以為傲的兒子披甲上戰場去了,能否立功立業,還是命喪黃泉,沒有人敢說。

  那是她第一次接到媳婦寄來的書信,她說她懷孕了,肚子裡有了止兒的孩子,另外還給她寄了一雙可以伸進十指奇怪的鹿皮手套和叫作護膝的東西,讓她套在膝上,冬天就不會那麼疼痛了。她心中很是存疑,婆媳倆不曾見過面,這個媳婦是怎麼知道自己膝蓋不好的?

  後來更妙了,媳婦兒除了書信還讓人把她懷孕的模樣繪成圖,寄來給她看,她這時才生出現實感,那寫信的人是她兒子的妻子,是她的兒媳,她還快要有孫子了。

  這麼一想,不知怎麼地,她委靡的精神突然像吃了大力丸似的,有了盼頭,人也好似活了過來。

        她也開始執筆寫信,指點她孕婦該注意的事情,只是這丫頭,隔三差五的就給她捎信來,嘮嘮叨叨的說什麼花生又收成了,大豆做出來的豆腐和豆漿又濃又香,信中還附上小兒戰冽的信,還有一大箱的鹿茸酒。

  冽兒在信中寫道,他沒有荒廢課業,閒時也下田種地,因為每顆糧食都有自己汗水,格外能體會粒粒盤中飧的辛勞。

  她父親看見那箱鹿茸酒,首次要她寫信給他那外孫媳婦,罵她不孝,為什麼身為外祖父的他連瓶酒罐子也沒有,偏心!

  嘻,父親這是吃醋哩。

  她的家族裡自從發生過那麼大的事之後,族人避她如蛇蠍,父親即使收留她,眉頭也沒有鬆開過,如今,怒目凝眉中居然多了其它的表情?

  又或許,她要叫兒媳婦給這個外祖父寫個信?

  那可不成,媳婦兒可是雙身子的人,整天趴在桌案上,為的還是他們這些長輩,不像話。

  隨後,媳婦寄來了兩車的鹿鞭和鹿胎膏,還有稀罕的野蔘,哈哈,她那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父親居然摸摸鬍子,笑著說:「止兒的媳婦是個開竅的。」

  一年過一年,她聽到了兒子鏟除倭寇,要班師回朝的大消息,皇上命人來頒發旨意,說已經發還國公府,讓她回家。

  隨後,她迎來了自己從未謀過面的兒媳,她還帶來了兩個能讓人心軟得一塌糊塗的孫子,當她頭一遭見到那兩個孫兒,又聽到他們軟糯如米團的聲音,那圓滾滾的小身子,她忽然間覺得,計較兒媳婦的出身是十分可笑的蠢事。

  當然她也看到了自己已經長成少年的小兒子,他開口閉口都是嫂子如何的好,如何的看顧他,他還說如今他已恢復良民身分,他要去參加科考。

  「如今你大哥已拿回國公的爵位,你可是有恩蔭的人,何必和百姓去搶科舉考試的名額?」她不解。

  唾手可得的東西,為什麼不要,反而要和別人一般去擠破頭?

  「娘,雖說大樹底下好乘涼,這「蔭」字便是明證,讓官二代直接當官,但科考是聚天下英才而比之,能出類拔萃者便是證明了自己的實力,我想憑著科考做官,往後有誰能小覷我?!」他想憑實力證明自己,他也可以替家族爭到榮耀,而不是只靠父兄和前人的餘蔭。

  何況,他怎能輸給壯哥兒?

  戰老夫人當夜對著自己丈夫的牌位淚流不止。

  經過幾番磨難,她的孩子們都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老伴,你要知曉了,會不會也老懷堪慰,與有榮焉……

  對於丈夫輕易的用兩隻胳膊就收服了兒子,鄔深深有了些失落,都說男孩需要父親的,無論是需要從父親身上看到自己的定位,還是要模仿父親的行為,的確,這麼幼小的孩子也需要崇拜的對象。

  果不其然,蠻力就把她的孩子拉到他那邊去了,讓自己把屎把尿的辛苦成了微不足道的笑話。

  瞧他那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父子仨在說著悄悄話呢,她這娘,被拋棄了。

  她自怨自艾著,內心把戰止罵了個狗血淋頭,又覺得自己居然和孩子們吃起這無謂的醋,沒看見自己院子前幾乎要望穿秋水的戰冽。

  已經幾年不見的他,身子往上長了一大截,五官更加成熟精緻,他不再是以前那半大不小的孩子了,現在已是十幾歲的小夥子。

  「大哥!大哥!」

  筆墨難以形容他見到戰止的情難遏抑,戰冽抓著哥哥的胳臂,許多本來打好草稿的話堵在喉嚨,結果只能抓緊戰止的胳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鄔深深示意跟上來的奶娘們把兩顆包子抱過去,他們爺兒仨要談心的機會多得是,不急在這一時。

  「不錯,你長大了。」戰止一掌拍在戰冽肩上,拍得他差點趔趄了下。

  戰冽齜牙。

  「這些年謝謝你幫我照顧你嫂子。」

  「我現在可是打理商事的一把好手了。」戰冽眉飛色舞的道,「現在我出去人家可都稱呼我戰掌櫃的。」

  「了不起!你先生也一併回京了,你可要撥個空去拜見他。」

  「那是自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好孩子!」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哦哦,這年紀是大到可以說親的時候了。」

  戰冽鬧了個大紅臉,「別,男子漢要先立業再來談成家。」

  「我們家的男子漢,可否讓大哥先去見你大嫂,我們晚宴再聊?」見到深兒後,夫妻間卻一而再地被打擾,兩人至今還沒有機會可以坐下來敘一敘離情。

  這簡直比過五關斬六將還要難。

  「呵呵,那當然,那兩個小包子就交給我這叔父吧。」他可不是做了「飛利浦」嗎?這意思是嫂子口中打壞人家濃情密意的「電燈泡」——是說,他其實也不知道電燈泡是什麼,反正就是個礙眼的東西就對了,他還是哪邊涼快哪邊去吧!反正大哥回來了,往後還怕沒有時間可以說話嗎?

  他帶走了兩個包子,戰止不禁要說這弟弟還真是識趣,待會兒從皇上給的賞賜裡多找些好東西給他好了。

  接著他心急火燎的進了院子,見到鄔深深坐在床沿上,那側臉輪廓姣美,她比他離開的時候白皙了許多,皮膚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甚至帶有少婦撩人的風情。

  他的腳忽然就有些邁不動了。

  某人滿腦袋都是不純潔的思想。

  這怪不得他,他可是整整當了四年的和尚,美食在前,他沒有立刻撲過去大啖一番,他都覺得自己無比英勇了。

  「進來啊,怎麼杵在那裡發呆?」

  發現四年不見的自家男人站在門口瞧著自己發怔,這怎麼了,離家太久,不認得他以前住過的院子了?

  鄔深深走向看似「近鄉情怯」的丈夫,卻不料戰止的「無比英勇」在聞到鄔深深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體香時,當場就繳械投降了。

  他將日思夜想的嬌軀摟入懷裡,攫住那近在眼前的紅唇,含在唇裡用力的吸吮,一手輕車熟路的探入她的裡衣,覆上她的豐盈柔軟。

  那感覺一如當初的美好……不,是更好了,那顫生生的渾圓比他記憶中的還要大,他將她的衣服褪下來,那白若凝脂的渾圓,那頂端殷紅小巧的蓓蕾勾人心魄,戰止急不可耐的將她攔腰抱起,放到了床上。

  他的吻帶著久違的熟悉還有迫不及待,被他這般碰觸,像有股酥麻的電流忽地竄起,引發她一連串不由自主的戰憟。

  當戰止轉移陣地,用舌尖去舔弄她那殷紅的蓓蕾,她難受的去推他,貓兒似的「哼哼」了出來。

  她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嬌嗔,引得戰止更加動情,身下已是堅硬如鐵。

  他三下五除二的脫掉自己的衣物,用腿分開她的,灼熱的硬挺抵住她的甬道,堅定的深深闖入,一觸到底。

  他聽見鄔深深的悶哼。

  這不能怪他沒有情調,要求一個嘗過情滋味,卻憋了四年,只能靠五兄弟協助的男人,在看見夢寐以求的美味時不放開肚皮開吃,還要求吃相要好看,是強人所難,他辦不到!

  陌生又奇異的感覺潮水般的湧來,戰止很快將她推到瀕臨崩潰的邊緣,發現她的內裡一陣緊縮,知道她已經到了極限,傾情宣洩後才抽身。

  鄔深深癱在床上,像擱淺在海灘上的魚,腦子是空的,眼神是迷離的,還沒有從極致的快慰中緩過神來。

  戰止沒叫人,他讓她別動,先給自己擦去一身汗,又拿了帕子幫她清理。

  清理後兩人並排躺著,戰止把她摟過來,躺在自己胳膊上,然後低下頭來親她。「沒有滿足嗎?」

  她搖頭。

  「發現我的技術退步?」

  鄔深深搖頭又點頭。

  「那是太舒服了?」

  鄔深深翻白眼。她是快累死,不想動不想說話好嗎?

  他親著親著,體內好不容易熄了的火噌地又冒了出來,手又開始不安份。和她在一起,總忍不住想要,是因為禁慾太久?還是因為著實想念她了?

  鄔深深躲一下沒躲開,只好任他的手胡作非為,剛剛被重新開發的身體格外敏感,稍一逗弄就有了反應。

  戰止用他不知何時又堅硬起來的堅挺頂了頂她,邪魅的低語,「你那裡越來越好,我想了。」

  哪裡越來越……鄔深深羞得想要撞牆,不意那男人幾乎是毫不費力的就從後面頂了進來,而她居然這麼快就有了反應,跟水龍頭開關似的一擰就泛濫了。

  戰止見她胸前的兩隻小兔隨著的節奏起伏,這種強烈的視覺衝擊,令他血脈債張,幾乎發狂,也舒服得直想嘆息。

  又一番纏綿之後,鄔深深真的是累了,她閉目養神,動也不想動,聽著戰止下床去吩咐備水,然後用被子將她捲了起來,進了淨房。

  熱水的確緩解了她身上的不適和疲倦,戰止替她擦乾了頭髮,將她放回床上。「歇一會兒吧。」

  本來有一肚子話要說的鄔深深閉上眼,蹭啊蹭的蹭進他的懷抱,找到一個最舒適的位置,很快便傳來她均勻輕微的呼吸聲。

  戰止十分饜足,抱著妻子,也闔上雙眼。

  兩人這一覺沒能睡上多久,就聽到了剝啄的敲門聲。

  「大爺,太太,老夫人身邊的嬤嬤過來說,皇宮裡來了聖旨,讓大爺和太太趕緊過去。」

  戰止睜眼。他怎麼忘了這一茬?

  趕緊喊人進來伺候,兩人兵荒馬亂的收拾後,坐上滑竿往大廳去了。

  來的是個面生的太監,聖旨加封已故覲國公,戰老夫人誥封為超一品夫人,戰止封為衛國公,鄔氏誥封為一品夫人。

  隨後小太監捧來長長的禮單,禮單捲成一束,置於盛放賞賜的托盤中。

  太監尖著公鴨嗓喊道:「領旨謝恩!」

  戰老夫人和鄔深深畢恭畢敬的磕了個頭,「臣婦叩謝陛下恩典!」

  丫鬟們將戰老夫人和鄔深深扶起,戰止則讓人打賞了太監特等的紅封,小太監自然也領了個大紅封,那太監又說了許多祝賀的話,滿臉笑容的領著小太監登車而去。

  戰老夫人也喜得闔不攏嘴,瞧著紛紛向前來道賀的下人,開口便叫人拿喜錢來賞。「除了喜錢,每人另外多發兩個月的月例。」

  多發兩個月的月例,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啊!

  國公府喜氣洋洋,晚上的接風宴也就是家宴,一家人熱絡的吃了頓晚飯,今天的喜事太多,戰老夫人不勝酒力,便讓身邊的丫鬟扶著她入內去歇息了。

  既然酒足飯飽,鄔深深也讓人把酒菜撤了,喝過上好的碧螺春茶,夫妻倆緩緩的踩著月光,回到自己的院子。

  是夜,當一切都沉澱平靜下來,就著花鳥落地架子燈的光線,兩人偎在榻上共蓋一張薄毯子說話。

  兩人天南地北的聊,戰止告訴她軍中營區夥伴們的趣事,她抱著戰止的胳膊告訴她這些年發生的點點滴滴,雖然有些事在彼此的信裡都已經知道,但是聽對方親口說著,又是不同的感受。

  戰止支起一隻胳臂托著頭,「你懷孕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我要是不回來,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

  真是小心眼,這是要開堂審人了嗎?

  「剛開始是不想讓你分心,後來想說都過去三個月了再提,你應該會氣得跳腳,日子一直過去,就越來越沒機會說,我想來又想去,還是沒講,再來,孩子就生下來了。」

  戰止的臉徹底黑了,「我非要打你屁股不可!」

  「我不是存心的!」打她屁股?她又不是小孩,能看嗎?絕不!

  見她像護貞操似的護著臀部,他把人逮過來,摸了一把她那拱翹的臀,「還敢說不是存心的,孩子都這麼大了,我要是一直逗留在軍營裡,恐怕連孩子娶親了都沒我的份!」

  「你要一輩子都留在軍隊裡,那就真的沒你什麼事了。」他要真敢一輩子不回來,這種夫君要來幹麼?休了!

  「什麼?」戰止滿臉菜色,知道她向來膽大包天,沒想到她還真的沒把他當回事。「你看我怎麼修理你?!」

  他動手便去搔她的胳肢窩。

  鄔深深咯咯亂笑,小可憐一樣的抓他的袖子。「別別別,饒了我,我那不是怕你擔心家裡、擔心我,又要煩惱軍隊的事,我身邊有娘有妹妹,你在軍營裡要有個什麼閃失……我承受不起那個。」

  戰止冷哼了下,重新躺下,「生那兩個兔崽子很痛吧?」

  「這種事還用問,我以為只有一個,知道是兩個的時候我把你臭罵了一頓還不解氣。」

  那種死去活來的痛法一回就夠了。

  「辛苦你了。」他親吻她的額頭。

  「這些年你也是。」夫妻互相體諒,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老實說那兩個包子不是我自誇,長得還真像我,又俊又瀟灑。」有某個父親自吹自擂了起來。

  「你的孩子不然能像誰?」不過說自己的孩子又俊又瀟灑,這是為人父母者的通病,無論如何,瘌痢頭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好。

  過了一會兒,鄔深深又問:「我們要在京城住下來嗎?」

  「你喜歡這裡的熱鬧繁華嗎?」

  「從東北出來就一路趕車,晚上睡驛站,到了京城就進了國公府,哪有時間出去閒逛,至今我還分不出京城的東南西北在哪呢。」

  「過兩天我陪你去逛逛。」

  「好,你在哪我就在哪。」

  「有件事,我原本打算過些日子再跟你說。」

  鄔深深轉身昂起了頭,「你說。」

  「為夫如今是福建總督,掌管陸路提督與水師提督,兼之統領東南軍政,若要上任,你和孩子就得跟我去福建,倘若襲爵,便得放棄那邊。」新帝即位後,為避免有功臣子權勢過大,引來不必要的黨派傾軋,白話一點說來,就是不想覲國公被呂首輔一黨謀害之事再度重演,因此朝廷如此決議。

  「福建,你去了那裡不就跟土皇帝一樣了?」她想到一件事。「我記得我們在廣東有商行有鋪子。」

  「你願意和我去嗎?」

  「那國公府的爵位給小冽嗎?」她大概知道丈夫的盤算了。

  「是。」

  「把娘也一塊帶去,我聽說福建是好地方,那裡離京城遠,少了這裡的人事紛擾,去了那裡,娘可以悠閒的養老。」她對這天子腳下的大城沒有任何好惡,但是,丈夫的殷鑒不遠,倘若不得不留下,便得小心翼翼過活,現在能光明正大的離開,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

  「我明兒問問娘的意思。」

  「就讓吉祥和如意去問,肯定事半功倍。」這陣子兩個小的已經完全擄獲他們祖母的心,看在兩個孫子的面上,或許老人家願意和他們一起同去。

  「我怎麼嗅到陰謀的味道?」

  「不是替你省事嗎?」

  戰止看著妻子漆黑眸子裡閃爍的明媚晶瑩,她是將自己的真心捧到他跟前來對他好的。

  想到她為他做的一切,他不禁在她的頸邊低喃,「我也願意為你粉身碎骨……」

  愛上了一個人,瘋狂而純粹,付出,甘之如飴。

  而昨日的哭,為的是今日的笑。

  這一晚,鄔深深睡得安適而甜美,沒有真正的飛翔,不知道無拘無束的天空有多美麗。

  她的夫君要帶著她起程飛翔了呢。

  戰止看著妻子在他張開的羽翼裡快樂安然,心中一片寧靜。

  他和她的感情是用一段長長的歲月鋪就而成的,生命中又有多少這樣的歲月?

  他們要學習的只有互相珍惜,她就是他的全部——

  過沒幾日,戰止上奏,將國公府的爵位讓給了戰冽,他自願替皇帝把守整個東南沿海,護一方百姓安居樂業。

  皇上大悅。

  兩個月後,戰止攜帶妻兒,前往福建赴任,二十幾輛大馬車駛出了京城。

  鄔深深毫不留戀。

  至於戰老夫人則不與他們同行,她要暫時留在國公府,她說小兒子還未娶妻,她得替他張羅著,待他成家立業,便會去大兒子那裡與他們團聚。

  天下父母心,鄔深深只能希冀小叔子能趕緊完成婆婆的希望,好讓她和戰止能多盡些孝道。

  至於遠在東北的壯哥兒在中了秀才,隔了三年參加了省城的秋闈,中舉為第三名的經魁,擁有舉人資格的他並沒有去參加次年的會試,而是稟明肖氏道——

  「阿姊說過,人生的路不是得一條道兒走到黑的,世界那麼大,除了科考,應該有別的事情可以讓我去學習,我想出門去遊歷,如果可以,能走遍天下山水是最好的了。」

  肖氏含淚送走了兒子。

  此去經年,當鄔深深再度見到弟弟的時候,已經是五年過去,而那時的壯哥兒已是個黝黑健壯又俊帥的成熟男子了。

  故事就這樣完結了嗎?

  怎麼可能,只要人還在,這故事就會綿延不斷的繼續下去—— 



【春與夏之間的協奏曲 陳毓華】

  年輕的時候從來不覺得時間在過如流沙,無情如眨眼,如今,有年紀了,眨眼白天,眨眼天黑,開始感覺到時間快得不像話。

  勝負心少了,想對自己好一點的心多了,原來,人的每一段年紀都是好的,年少的倔,年輕的目中無人,壯年的勞碌平庸,站在每一處都能看見不同的風景,真好!

  這本書爬了很久,老實說身體不怎麼個配合,所以,記取前兩年的教訓,知道要開始愛惜自己的身體,還有,人要吃飯,為了在兩者間取得平衡,只能每天勉為其難的爬點字,爬啊爬的,揮揮額汗,吁,終於是給我爬完了。

  非常難得的,這回的男主角居然破例的聽了一把我這作者的話,照著給的劇本把戲演完了,真要說得怪自己,老是控制不了筆下的男角,稀罕得人家聽我一回話,就幾乎想抱著他的馬腿,感激涕零一番,唉(多沒尊嚴的爬字者啊)。

  最近呢,都是丫華喜歡的天氣,不熱不涼不燥不煩,不過,一年裡,好日子也差不多就這樣了,再沒幾天,夏天就要來了,屆時,熱得像小狗吐舌,就會是常事了。

  我這愛掉歐美劇坑的人繼《Forever》之後又掉進《疑犯追蹤》裡,目前,幸福得不得了的正邁入堂堂第三季,不過第五季還很有得等,所以,只能慢慢看,一天啃一點,好可憐。

  盼望讀者大人,還是丫華認識的所有人,都能悠閒的度過一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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